一走出病房大楼,赵小楼便长长地吁了口气,对身侧的庆春道:“我是越来越不适应这样的应酬了,两个月前来这里看望老局长,这次又来看望新局长,庆春,你说如果咱俩要是有朝一日也病了,住在这里,会有人大老远来看望咱们吗?”
庆春先是“呸”了一声,嗔道:“要住你住,我是金刚不坏之身,来这里只是看别人,绝不会让别人来这里看我。”
赵小楼叹口气道:“生老病死,谁也阻挡不了,庆春你心态好,在家里也是块宝,一定能福寿康宁,我倒不然,上有老下有小,人到中年尤其累,不过我早对我闺女留下话了,真等我躺倒那一天,绝不去医院,不插管、不化疗,像黄叶辞树,给我的生命留一点尊严。”
庆春换了一脸的凝重,点头道:“我也会和你一样。”
二人边走边说,出医院大门,绕开车流如注的大路,沿着玉带河的河堤,去寻停车场。玉带河并不宽,但水流甚急。二人所走的那段,因毗邻医院大门,沿河景致俨然天街,纯一色的大理石铺路,汉白玉围栏,各种名花异草错落有致地植被,黄杨塔松卧柏矮冬青被修剪成各式各样的造型令人赏心悦目。任庆春平素里大大咧咧,不以物喜不以物悲,此刻也由不得勾起了几分女性的柔情,面对一朵朵鲜艳欲滴的红花绿草,禁不住都要摩挲一下,凑上口鼻,嗅上一嗅。这样一步一顿,走了百十米后,庆春仰天叹道:“钱,可真是好东西啊!花到哪儿哪美,也怪不得人人都想往这一线城市里跑,简直生活在一个大花园里。”
赵小楼干笑了一声,却突然指着河沿上几个正弯腰驼背忙碌的工人对庆春道:“可不是嘛!钱花到哪儿哪儿美,庆春你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庆春顺着指向一瞅,脱口道:“铺路啊!”
赵晓楼摇头道:“不是铺路,是砌河沿,他们要把这十几公里的市内河沿全部干挂大理石,庆春你知道这项工程的造价是多少吗?”
庆春收敛了脸色,不解问道:“多少?”
“四十多个亿。”赵小楼斩钉截铁道。
“多少?”庆春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没听错庆春,是四十多个亿。”赵小楼道。
“天呐!”庆春惊叹道。旋即自言自语道:“有用吗?论起防洪效果,不一定有比水泥砌成的河岸好。”
赵小楼道:“那不一样,地摊货和纪梵希能穿出一样的效果吗?想我天朝上国,地广物丰,做出来的事就应该体现出我天朝上国的气魄。”
庆春俏皮地吐吐舌头,尖刻道:“还你天朝上国,有你什么事啊!你前天还说你爸妈的房顶漏雨了,修好了吗?”
一句话把赵小楼说得如霜打了的茄子,挥挥手对庆春道:“赶快走吧!停车费两小时十元,超过两小时,那就是二十元了。”
二人再没有了赏花观景的情致,加快步伐往停车场赶。可没走出百步,赵小楼突然就感到衣角好像被人拽了一下,扭脸看时,就见庆春已驻足立正,眉头紧锁,两眼直愣愣地盯向河边的一处发呆。循目望去,一排挂满粉红色小铃铛的栾树下的一个休闲长凳上,端坐着一个看似两三岁的幼儿,凳子前面,竟长跪着一个年轻女子,明显是孩子的妈妈,正拿着一根火腿肠往孩子的手里赛。
赵小楼扯扯庆春衣襟,低声提醒道:“快走吧!两小时快要过了。”
庆春却把手指放在脸前,“嘘”了一声,示意赵小楼噤声。
果然,那小孩儿手捧着火腿肠,安静地坐了。女子脱开扶孩子的两手,平放在身侧的草地上,然后恭恭敬敬地对着孩子磕起头来。
庆春和赵小楼一下变得目瞪口呆,一眼不眨地看着女子朝孩子磕了三个头,然后就在两人的六神无主之际,女子站起身子,紧抱了孩子,飞速地朝河边跑去。庆春高叫了一声“不好”,立马跑上前去,一把搂抱了女子的腰。疾步跟上的赵小楼也伸臂夺了女子怀抱的孩子。几人撕扯间,听女子嚎啕道:“求求你们,还是让我娘俩死了吧……”
庆春半拖半抱,把女子重又拉回到长凳上坐下。赵小楼顺势也把孩子送回女子怀抱。庆春就问怎么回事?
女子半哭半说,事情果如庆春所料,孩子是重病缠身,单身母亲为给孩子看病已经花得囊空如洗,债台高筑,借也借不到了,但给孩子换造血干细胞还得几十万。
庆春听完,感觉除了给钱,任何安慰的话都是苍白的,所以她连半句安慰的话都讲不出了。抬头看看赵小楼,赵小楼也连连摇头。庆春就掏自己的衣兜,掏了个遍,捏着三百元钱递给女子说:“妹妹,我也帮不了你许多,不过走一步说一步,给孩子买点好吃的,说不定等到了明天,天降转机,也有可能的。”
庆春把钱塞到女子手上,拨开已经围成一圈的人墙,哭着向外面跑去。
赵小楼连忙跟了出去。走没多远,庆春又停了脚步,抹了抹脸上的泪,对赵小楼道:“哥,看见这事,我真感觉自己走不掉的,即使走开了,心却丢到这里了。”
赵小楼安慰道:“天下可怜人可怜事多了,你忙不过来的。”
庆春忽然正色道:“哥,问你个问题。”
赵小楼点点头。
庆春道:“哥,听说一颗肾能卖三十万,如果能救这个孩子,你能卖肾吗?”
赵小楼脸色陡变,愠怒道:“庆春,玩笑可不是这么开的,我有老婆孩子,有年迈父母,都等着我交学费,挣养老费,我和这孩子素不相识,如果是我孩子,我会考虑,可你问的是和我毫不相干的孩子,要卖肾救子,也该是那孩子的母亲。”
庆春却不管不顾赵小楼的辩解,继续问道:“哥,如果要你一根手指,能救回小孩儿的命,你愿意吗?”
赵小楼看庆春的脸色,不像玩笑,但还是努力地摇头道:“不会。”
果然,庆春进一步追问道:“哥,那名声呢?”
赵小楼不假思索道:“名声,身外之物,只要能救小孩儿,随便拿去。”
庆春道:“那就好,哥,你跟我走。”
庆春一把拉了赵小楼,执拗地朝人群走去。
庆春分开人群,看到已萎靡于地的母子两人身侧,早有好心人扔了许多大小面额不等的钞票,但庆春心里知道,相比小孩儿的治疗费用,无疑是杯水车薪。
庆春把赵小楼推到女子面前,对女子道:“妹妹,我很少遇到那种幸灾乐祸之人,但这儿就有一位,论说咱们都素不相识,各有各的阳关道,但我就见不得和像这位冷酷的人。关于你这事,我听到他在一旁说风凉话,说你抱着孩子跳河都是假的,说如果你能够抱着孩子跪着从这里膝行到医院门口,绕一圈再膝行回到这里,他就信你,他会给你两万元钱。”
庆春说完,凝眉对问赵小楼道:“这位大哥,刚才你在旁边可是这么说的?”
赵小楼目瞪口呆,但看看庆春一脸肃穆的样子,也不由得配合着点了点头。
人群立刻炸了锅一般热闹起来,众人纷纷指责赵小楼太不是东西,说人家都抱着孩子跳河了,还要落井下石。女子却止了哭声,满脸真诚地问赵小楼道:“这位大哥,你说的可是真的?”
这回赵小楼却连忙摇头道:“你别听人胡说,我真没说过。”
庆春却连珠炮地回击道:“你说了,你说了,你说了。”
赵小楼看庆春急头怪脑的样子,泄气道:“好吧!我说了。算我说了,好不好?”
女子闻言,迅速理了一下衣服,抱了孩子,跪在草地上,两膝着地,开始一步步朝前挪去。看热闹的人们自觉地在前方分开一个路口,任由女子抱着孩子,慢慢向前膝行。
庆春掏出手机,开始拍摄,一面拍,一面旁白道:“今天玉带河边遇到一事,就是这位妹妹,因无钱给孩子看病,要跳河,被我拦了,但旁边却有人说这位妹妹跳河是假的,孩子的病也是假的,并要和妹妹打赌,若妹妹能抱着孩子跪行一公里,他就相信是真事,会掏两万元钱资助妹妹给孩子看病。老铁们,现在你已经看到了,这位妹妹为给孩子筹那两万元钱,已经开始跪行了。一公里啊!不知道妹妹抱着孩子能不能坚持到底,老铁们,如果你相信这位妹妹给孩子看病是真的,请为我分享这个视频,并请您不吝打赏,我发誓,今天是所有的爱心捐助,我都会一分不剩转交给这对儿可怜的母子……”
庆春发完朋友圈,忽觉全身无比困乏,遂找了一长凳,斜靠着休息。她很相信自己,她料想兜里那个手机钱包,数额已经在潜滋暗长了,但这些还不是她的目的。
大约有一个半小时的功夫,庆春目睹围观的人群在慢慢地向回转,她知道一定是女子抱着孩子膝行回来了。庆春掏出手机,给赵小楼发信息,让他赶快回车里呆着,千万不能露面。
又过了半小时光景,女子抱着孩子,膝行回到了出发时的长凳处。庆春看到,立刻,一道新的人墙又把女子围到了里面。
庆春分开人群,走到女子跟前,眼见坐在长凳上休息的女子两个裤管已经磨烂,庆春一阵心疼,弯腰去抚摸,一面对众人道:“刚才老铁们可能利用这妹妹拍视频发朋友圈了,希望能把所得都捐给这位妹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庆春一面说,一面掏出手机来看,见钱包里已有了一万多元的收益,遂让女子打开二维码来,全部转过,方才站起身来对着人墙喊道:“那位打赌的大哥该往前走上一步了,快来兑现你的两万元钱吧!”
庆春连喊了两遍,人群里寂静无声,众人都拿眼四处搜寻,可哪里还能看到赵小楼的身影。稍顷,庆春就听人群中有人炸锅般叫道:“那杂种早跑了,哪里还会兑现那两万元钱。”
庆春跺脚道:“太无耻了!也怪我们大家,只顾着围观妹妹了,要早想到那人会逃跑,找几个人看着他就行了。不忙,我拍了那人的照片,分享给大家,大家可以把今天的事都传播出去,不过我有个建议,下面一定要留着这位妹妹的收款二维码。苦难的人,咱们一定要齐心协力帮着去救助,邪恶的人,咱们也一定要声讨。大家说是也不是?”
“对,人肉他,不信找不到他。”有人道。
“要不报案吧!让警察去找他要。”又有人道。
庆春俨然已经成了主角,道声“不忙”,遂打开手机,把预先拍下的一张赵小楼的侧面像展示给众人看,让众人依次拍摄。
有人就问有没有比较清楚一点的照片,那样的话就更容易人肉出那个缺德冒烟的家伙了。庆春吐舌道:“我也没想到那人会来这么一手,就这一张,还是偷拍到的,已经很清晰了,相信互联网这么强大,一定能找到他。”
众人依照庆春的吩咐,各自发挥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去编写人与兽的故事去了。
两个小时后,庆春回到车里,见赵小楼捧着手机在发呆,就赶忙安慰道:“哥,让你受委屈了,不过,短短两个多小时,那么多博主在分享,上百万的浏览量,已经为那妹妹筹到了二十多万元,这里面,劳苦功高的,就属你了。”
赵小楼苦笑道:“庆春,我这后半辈子的名声可就毁在你手上了。现在我算是想明白了,你只有把我搞成臭不可闻的反面人物,如此正反对比越强烈,才更容易让嫉恶如仇的人关注这事,伸出援手。”
庆春点点头,柔声道:“哥,只是太委屈你了。”
赵小楼眼见庆春如此不止地安慰,不由得豪情满胸。什么破委屈!纵万人视我如破履,能得一佳人垂青,足矣!遂精神抖擞道:“哥一草民,名声何足挂齿,能用名声换一鲜活生命,值得。走吧!庆春。”
庆春并不发车,却道:“哥,咱们下车,还有一事。”
庆春一面走,一面打电话。赵小楼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一天来,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提线木偶,任由着庆春摆弄,但他心里明白,身前这个红颜知己,绝不会害他。
稍顷,庆春走到一僻静处。再稍顷,就见那跳河女子抱着孩子,从远处姗姗而来。一见二人,女子就忙要跪到,庆春一把拦了,然后从兜里掏出两沓子钱来,递给女子道:“妹妹,这是这位大哥承诺你的两万元钱,一定收了,个中原委,你慢慢思考,定会明白。”
女子连忙推托,庆春道:“这是原则,一定收了。”
女子把钱装了,把孩子放在地上,揑弄着细小的腿脚,摆了个跪倒的姿势,然后手按孩子的头,柔声吩咐道:“孩子,你的命都是干爹干娘给的,你长大了一定要牢记着他们的恩情,娘不能陪你到老,但你要把干爹干娘的恩情牢记到老。”
庆春已是泪眼模糊,赵小楼也揉了揉眼角。庆春道:“妹妹,这干儿子我收下了,以后咱们微信常聊。”
回到车上,二人坐定,赵小楼刚要说话,就被庆春拦了话头。庆春道:“哥,我们家里,比你们要殷实些,那些钱,该当我出。”
两天后,庆春一上班,就被局长叫到了办公室。局长摆弄着手机让庆春看,然后恼羞成怒道:“你们两个在省城是怎么回事?赵小楼这事做得,龌龊死了,说严重点,都能入刑了,现在已经闹得满城风雨,纪委都介入了,要问责呢!”
庆春道:“我只以为发了他一个很模糊的照片,没想到人肉功能这么厉害,居然还是把他给暴露了,好吧!我坦白。”
庆春遂把两天前发生事的前因后果慢慢地对局长讲了一遍,直听得局长一愣一愣地。末了,局长叹息道:“真想不到,真相竟是这样,我说嘛,我们局里,那都是有素质的同志,决不会做出那般的龌龊事,纪委那边,我会去详细说明,只不过,太委屈赵小楼同志了。”
庆春道:“没事,他说了,能救孩子一命,他就是断个胳膊,也觉得值得。”
局长叹道:“他这样不惜清白受污,以身入局,任万众网暴,胜天半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