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顺风
2021-12-08 10: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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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黄光明眯着眼,斜靠在医院输液室的沙发上,手中的老年机咿咿呀呀正唱着《打金枝》,他听得如痴如醉。

  

  黄光明是个厚道的农民,一向与人无争,多行方便,他知道身边坐着的输液病号们都各有各的难受,所以他尽可能地把老年机的声音放到最低,又紧贴在耳边。他喜欢听晋剧。他感觉晋剧那抑扬顿挫的唱腔很像他们那里高低起伏的黄土高原,不像上海的越剧那样轻柔妩媚。他也喜欢越剧那调子,尽管一句都听不懂。他知道好者好恶者恶的道理,所以他尽可能地不去用他喜欢的高亢的晋腔去刺激身边上海人柔软的神经。

  

  听着戏,看着输液管里滴滴答答的药液再也不觉得累赘。一段戏唱完,瓶里的药液不知不觉下去了不少,时间也显得挺容易打发。

  

  几天前,黄光明被老板结束了用工合同后,他接连在人力市场转悠了几天,但都没有等到适合干的工作。为了省钱,他在立交桥下睡了几天,一直等他感觉咽喉已经肿得快要堵住时,才不得不背起行囊,拎着手提包,去一个诊所看医生。

  

  医生看过黄光明的喉咙,又看了一眼他放在凳子上的脏兮兮的行李,就很负责任地对他说:“我这诊所无权输液,你赶紧去大医院挂急诊,打两瓶点滴就会好的,像你这种情况,所幸还没发烧,如果等发烧的时候就麻烦了,治疗的程序是很复杂的。”

  

  黄光明听得懂医生话里的意思,所以没有犹豫,背上行囊,拎起手提包就去一家大医院看急诊。

  

  急诊医生为他开了三瓶水,说中午前基本能够输完。半瓶水过后,黄光明就找到了排遣烦躁的法子,他把自己埋在沙发里,用心听戏,尽力不去想打点滴的事。

  

  护士为他换上第三瓶药的时候,戏听得就有些烦了,头也有点昏,想睡觉。他关了老人机,放进手提包,闭上了眼睛。正迷糊间,感觉输液室里突然热闹起来,睁开眼睛看时,就见输液室里的人都在向门外跑。隔着玻璃往外看,走道上已十分混乱,分不清患者和医生,好像都在跑。

  

  身边坐着的一对青年情侣也在争执,女生想把针拔掉,男生却不让,说我给你举着,咱跑到外面继续输不就行了。说完,两个人就那般向门口跑去。

  

  黄光明脑子里最先蹦出来的是“地震”那个词。再看看人们慌乱的样子,他就更明确了自己的判断,于是容不得多想,保命要紧,他也学着别人,一手举着输液瓶,一手低垂,慌忙向门外跑去。

  

  下得门诊大楼,并没感到地动楼摇,但看看人们还在不顾一切地向医院外面跑。黄光明是个老实人,在家种地那会儿,他爹就告诉他:“庄稼活,没啥干,人家咋办咱咋办。”他一向从众,所以这会儿,就也不管那么多了,都在跑,他也得跑。

  

  这样一口气跑到医院外面,学着别人的样子,在绿化带上找了棵小树,折断个树枝,把瓶子挂上去,这才想起去问身边的人,出了啥事?

  

  就有明白人告诉他说:“里面查出来个阳性患者,要封医院了。”

  

  于是一干人都在感叹自己跑得及时,跑得明智,说如果被封进去,最少得十四天,十四天想想都难过,花多少钱那还都是次要的。

  

  黄光明是在那瓶水快要输完的时候,才想起来他的行囊和手提包的。他一拍腿,说了声:“坏事,东西忘在里面了。”

  

  旁边就有人安慰他说:“只要没丢什么重要的物件,相比封在里面,都不算啥。”

  

  黄光明摸摸口袋,钱包不在,钱包不在就说明身份证和银行卡都不在。仔细想想,手提包里面还有他的一部老年机。不行,得去找回来,这社会,没有身份证几乎寸步难行。

  

  他迅速拔掉手上的针头,按了片刻针孔,就向医院大门跑去。老远就看见几辆救护车和警车停在门口,他气馁了片刻,但想想行囊和手提包,又大义凛然地向门口跑去。

  

  大老远,一个穿防护服的工作人员指着他呵斥道:“你要干什么?快带上口罩。”

  

  黄光明急忙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皱皱巴巴的口罩来,蒙在嘴上,走到工作人员跟前,近乎哀求地说:“我的行礼丢在输液室了,里面有我的钱包、身份证,银行卡,我是个农民工,没了证件,我只能讨饭了。”

  

  工作人员听了,不为所动,冷冷说道:“你可想好了,医院这会儿已经封了,你强要进去,就不能出来,在里面也许要呆上十四天,也许二十八天,你可想好了,进不进?”

  

  黄光明犹豫了,暗自思索一番,继续哀求说:“求求领导,你行行好,能否派个人给我取一下?我给你跪下了。”

  

  黄光明说着就要跪地,那工作人员见状,连忙伸手拦了,心好像也有点软了,安慰他说:“算了算了,你也就是遇到了我,我这人心软,听不得求人话,你就站在远处稍待,我进去给你取过来便是。”

  

  那工作人员说罢,又详细问了具体位置,然后进院去取,不大一会儿背着个编织袋走出来,递给黄光明说:“我去到输液室,幸好你的行李还在,今天这社会,基本上路不拾遗了,你看看,是不是你的东西?”

  

  黄光明接过行李,再看看工作人员,苦笑说:“还有一个手提包,我的证件、手机,都在手提包里装着。”

  

  工作人员有点惊愕,摇头说:“输液室里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进去一眼就看到你的这个包裹,真没有包包。唉!我就帮人帮到家吧,你再等一下,我进去找护士问问,看是否给你保管起来了。”

  

  工作人员说完,又折身进院,时间不大,又空着两手出来了,对黄光明摆着手说:“真没有,我问过里面的护士,都没见到,一定是慌乱之中被别人顺手牵羊给拿走了,你再想其他办法吧!”

  

  黄光明就想哭,忍了忍,没出声,挤下两滴泪来。那工作人员见他还犹豫着不走,继续劝说:“你现在如果进去,不但包包找不到,人也出不来,要隔离在里面十多天,你可想好了,进与不进,哪划算?”

  

  黄光明失魂落魄地离开医院,走在大街上,突然感到周遭的城市虽大,却找不到落脚之处。他想回原来工作的工厂,但朝那方向刚走出有一百米远,就又打消了念头。前些天老板遣散他们的时候说的很明白,工厂已经破产,啥都不要了,明天就带着一家老小回老家去。黄光明感到,只怕回去也找不到老板了。

  

  黄光明以前在那个厂里干的可是个技术活儿。那工厂做的是外来加工业务,厂长每个月从外面拉回来几卡车电子元件,那原件上写满了英文,黄光明看不懂,也不想问,他所在车间做的工作就是用一张细纱布,要十分细致地把上面的英文给打磨掉,然后把这些打磨后的元件交给隔壁的车间,再由工人们电镀上中文名称。这两道工序做完,产品就算完工。

  

  黄光明年轻的时候,学得一手补锅的好手艺,改开初年,靠着这手艺走南闯北,补的锅不上一万也有八千。黄光明一生最为自豪的一件事是有一年一个武汉人看中了他的手艺,并交给他一个差事,让他打磨掉一个微型芯片上的标识,然后按要求再涂上一个中文标识。黄光明把那个活儿做得完美无瑕。武汉人拿着那芯片就去参展了,还获得了大奖。那一件活儿下来,武汉人给了黄光明两千块钱。黄光明很惊愕,那笔钱相当于他补了两百口锅。那件事让黄光明自豪了多年,也让黄光明体会到走南闯北补锅的卑贱。于是他去了江南。他听人说那里工厂很多,他满打算能在那儿再找到份和武汉人相似的工作。这样等了数年,还真就守株待兔般等到了,不过工钱不高,每个月四千块钱,但四千块钱也不错,黄光明很喜欢这个他做起来得心应手的工作。

  

  最近的两年来,黄光明眼看着老板的生意由盛到衰直至堕落到了要关门大吉的境地。老板召集吃散伙饭的那天,大家都喝了点酒,酒里乾坤大,一霎时仿佛啥都看明白了,大家都同仇敌忾,大骂美国佬的阴险,拎贸易大棒毁我经济,乱我民生。喝到动情处,黄光明端了杯酒,去敬老板,感慨说:“老板如有东山再起的时候,随时召唤,我黄光明会随时回来。”

  

  那番表白事实上让黄光明多得到了一千块钱的遣散费。黄光明像往常一样,留了五百块钱零用,把剩余的都存到了老婆交给的那张卡上。

  

  黄光明摸摸口袋,那五百元钱还剩四百多点,八十多元已经扔给了医院。四百元钱让黄光明心里有了点底气。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去找老板碰碰运气,如果老板还没有打道回府,看能否让他帮助证明个身份,把银行卡,手机卡都给补一下。

  

  他狠了狠心,招手拦了辆的士,告诉司机老板的厂址。那司机轻车熟路,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把他送到门口。

  

  下得车来,远远就看到大门紧锁,原本悬挂在门墙上的牌匾也已摘掉,黄光明的心已变的哇凉。他在厂门口来回踱步,心里期待着还能够碰到个像他一样念旧归来的工友,然千帆过尽皆不是。但黄光明还是有收获的,不久他就在门口不远的一个死角处发现了一张老板的名片,他如获至宝般地捏着那张名片就去了一家便利店。他从身上摸出一元钱递给便利店老板,说手机丢了,他想借用一下手机给朋友打个电话。

  

  老板确实已经回了老家,不过老板告诉黄光明,如果真正遇到了困难,可以去找他的一个兄弟帮忙。

  

  黄光明心灰意懒,他突然觉得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原点,像刚出来闯荡时那般的无助。看看目前的景象,甚至比那时更要落魄。他的一切证件都丢失了,在这个信息化社会,他已是举步维艰。他想起老板,那个他们认识中的千万富翁,都已经被这个城市抛弃了,连滚带爬都要回老家。相比之下,他更需要回归。他感到老板劝他劝得很对:还是回家吧!有口饭吃就暂时呆着,等外面的经济向好的时候,把证件都补办齐全了,再出来打工挣钱不迟。

  

  短短的十几分钟的思索,黄光明就已经决定了,他也要像老板一样,要打道回府了。他把老板的名片认真装好,再摸摸口袋里的钱,买一张回老家的车票还是绰绰有余的,他心里踏实了许多。走出便利店,问清楚火车站的方向,便迈开他那两条久闯江湖的腿,直奔而去。

  

  两个多小时后,黄光明怀揣的那点底气就跑了个精光。他先是在火车站的门前吃了个闭门羹,后来又在汽车站的售票窗口遭受了一番奚落。

  

  火车站售票厅门口的工作人员先是问他要双码,在纠缠了半天等他搞清楚没有手机就没有双码的时候,他才明白如今的火车站和以前不一样了,不是有钱买票就能够自由出入的。离开售票厅大门,他朝地上吐了一口,骂了一句:“你们不拉爷,自有拉爷处。”

  

  就这样他又到了长途汽车站。站门是进去了,可排了半天队,售票员非要他提交身份证。他说身份证丢了。售票员说没有身份证不能卖票给他。车站有规定,乘车实名制。他哀求了半天,闹着不走,但他身后排队买票的乘客们不答应,硬是把他给推搡出了队列。

  

  黄光明垂头丧气地走出汽车站,在门口的公交候车长椅上坐了一会儿,慢慢就释然了。不就是两千公里路吗?对于一个习惯于走街串巷的补锅匠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你们不让老子坐车,老子可以走着回去,并且还能一路走一路挣钱。想到这些,黄光明冷笑数声,回家的路在他的思想里忽然变得轻松而浪漫。

  

  他跑了几家五金店,买了锤子、鉄剪,还有一些他认为足够用的砂纸、铆钉等补锅用的必需品,然后又找到一家废品收购站,买了一口破锅,这是他补锅匠们必备的招牌。他把那口破锅上的洞精心补上,然后扣在行囊的外面,背在身上。他就这样信心满满地向着家乡所在的西北方向进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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