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医神
2021-12-05 21:5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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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马民生站在柳树青的诊台前,拍桌子指责道:“你是真不懂啊还是假不懂?医院之所以重金聘你,给你搭建这个平台,就是想让你交出你治癌的秘方,你不要不识抬举。你要知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间诊室,医院能给你,也就能收回去。”

  

  柳树青摘下眼镜,挑眼皮看了一眼马民生,不屑道:“随便!你不用我,大不了我还回柳王村去。”

  

  这是一场已经彻底的摊牌,对峙的双方都已经明确了自己的底线。

  

  柳树青是破篮乡柳王村乡民。四十年前改开初期,柳树青出生时他妈寤生,他那位曾当过赤脚医生的父亲柳千之,倾尽毕生所学也没有救活产后大出血的妻子。在柳千之草草埋葬了妻子后,就抱着襁褓中的柳树青离开了柳王村,自此江湖路远,再无音讯。

  

  四十多年间,在柳王村二组的户籍册上,历届的支书都没有划拉掉柳千之父子俩的名字。柳王村人厚道,一直在等这对儿苦命的爷俩回家。

  

  四十年间,村里也出过几起因宅基纠纷打破头的事,但柳千之家的那所三间青砖蓝瓦祖屋,从没有人觊觎过。千禧年那年,房屋塌了一间,支书柳迎风就带人把屋顶彻底翻修一下,后来又让村里被儿媳妇赶出家门的柳方氏居住,明说是给柳千之家看房子。

  

  柳方氏死后,扶贫开始,村里的瘸子柳不凡向柳迎风申请,说想在房子里养一头牛,顺便居住。柳迎风答应了,但仍然明确,人家柳千之随时回来,他柳不凡随时腾房子。

  

  却说有个月黑风高夜,毛贼把墙壁掏了个窟窿,把牛牵跑了,柳不凡一觉醒来后就又返贫了。气得柳迎春骂了他几天。几天后扶贫干部们修改完各种表册,又申请了一笔危房改造资金,彻底把柳千之那三间瓦屋给换成了平房,又买了十只羊给了柳不凡。柳迎风谆谆教导他:可一定要看好了。

  

  羊买回来不久,一个四十多岁满面风霜的中年人来到了浅坑村,自称是柳树青,怀里抱着的骨灰盒里装的是他爹柳千之。

  

  此后几天,在柳迎风的主持下,把柳千之入葬祖茔。

  

  丧事一了,柳迎风征求柳树青的意见道:“还走不走?不走的话我就让柳不凡给你腾房子。”

  

  柳树青动情道:“不必,我一出生就和母亲阴阳相隔,这次奉父亲大人骨灰归葬,为爹娘圆坟,我欲在家守孝三年,三年后再走。”

  

  柳迎风很好奇,就问柳树青道:“那这三年里,你住在哪里,又怎么吃饭?总不能在你父亲坟前盖个小屋吧?”

  

  柳树青又道了个“不必”,却反问柳迎风道:“叔,咱村里有没有患了癌症的乡亲,任何癌都行。”

  

  柳迎风满腹狐疑,掰指头数过,对柳树青道:“如今的五谷杂粮,空气流水都不干净,得癌症的多,目前在世的还有六个。”

  

  柳树青道:“叔你能不能再帮我问一下,看哪个癌症病人能让我住在他家里,一间房,每天三顿粗食即可。”

  

  柳迎风就更加好奇,知道柳树青他爹就是个怪才,怪才做的事常人都看不准,也就不问了。从村东头儿跑到村西头儿,一个个问过,还真有个叫欢枝的婆娘愿意让柳树青入住。欢枝对柳迎风道:“反正我家柳德英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就让树青兄弟过来和他住一个屋子吧!能给德英说说话,解解闷,让他高兴一天是一天,一天三顿肉我都给树青兄弟做。”

  

  夏去秋来,眼见柳德英开着拖拉机翻起地来,柳王村人眼都直了。街谈巷议一阵子后,就找到了原因,才知道那柳树青和他爹一样,是他们柳王村的一块宝。

  

  先是柳王村那几个癌症病人家极力邀请柳树青住到家里去,后来神医柳树青的事迹就传到了乡卫生院院长马民生的耳朵里。马民生先斩后奏,立刻把卫生院的诊室腾了一间,然后带人带车赶到了柳王村,连请带绑,就把柳树青给架到了卫生院。马民生对柳树青道:“以后有政府罩着你,你就放开手脚,普济众生吧!”

  

  柳树青对马民生道:“想要我在这坐诊也行,诊室之外,再给我一间住室,我所有的用药由我独立采购、核算,每月我给医院交利润。”

  

  马民生心道,只要你在这儿,杨露禅偷拳,一天学一式,也能偷到点你治癌的本事。但嘴上却道:“都依你,你普济你的众生,医院挣个人气。”

  

  其实柳树青一开始也没有想到,马民生请他到医院坐诊,本就是为着他那套治癌秘方去的。但眼见马民生自买自配各种中成药,丝毫不让医院药房插手。马民生多次威逼利诱皆无收获,这日就明确地下了逐客令。

  

  柳树青凉了心,马民生一出房门,就收拾起药柜上的余药,整理、打包,然后连一声招呼都没打,飘然回了柳王村,告诉支书柳迎风道:“叔,我回来了,你再给我找一个管饭的人家。”

  

  二

  

  吴艳良把自己反锁在屋里。为了当下要做的这件事,他准备了几天,也已经下定了誓不罢休的决心。

  

  虽然是初秋的日子,天气依然炎热,但吴艳良还是在床边摆了个炭火盆。炭火盆里的木炭发着红荧荧的光。吴艳良先用剪刀把自己的裤管剪开,然后含了一口酒,喷在了自己的右腿上,又咕咚咕咚地喝了两口。喝完,再把一根缠了白纱布的木片咬在嘴里。这一切做完,他从身边拿起一把钢锯,先在膝关节下方一寸的位置量了量,那地方有个明显的凹陷,随后牙关紧咬一下木板,大叫一声,就哧啦哧啦地锯起腿来。

  

  院子里站满了人。吴艳良妻子爱花坐在地上哭,几个娘们围着劝。浅坑村支书吴仁宝一脸凝重地站着,扶贫干部赵小楼也一脸凝重地站着,同事庆春平时虽然一身巾帼气概,但于此时,耳听得屋内传出的哧啦哧啦的拉锯声,伴随着吴艳良一声声凄惨的叫声,庆春也不由得手托额头,心疼得蹙眉咧嘴。

  

  他们都是被爱花声嘶力竭般的求救电话给招来的。但一到门前,赵小楼便拦下了欲冲进屋子里救人的人们。赵小楼指着屋门上贴的一张纸对大家念道:“不必救我,生死有命,锯了这腿,也许我还有可能活下去。你如果破门救我,我就立马锯断我自己的脖子。”

  

  吴仁宝叹口气,对身边的众人道:“艳良是久经这病的祸害,真挺不过去了。”

  

  庆春皱眉道:“他已经是扶贫对象了,还能享受大病救助,怎么就不去医院做手术呢?”

  

  坐在地上的爱花闻言,就止了哭泣,接言道:“前期治病,钱都花完了,还欠了不少账。艳良说就是能享受大病救助,也拿不出自己该负担的那部分了,何况还有两个孩子要读书。”

  

  爱花说完,又接着哭。庆春不再言语,听着屋里的拉锯声和哀嚎声,依旧不住地蹙眉。

  

  稍顷,耳听得随着屋内发出最后一声哀嚎,锯声立停。众人正欲冲进,就又听得一阵“嘶嘶”的怪声响起,接着有一股焦糊气味传出。又过了片刻,屋内的吴艳良才幽幽地道:“完了,你们进来吧!”

  

  爱花立即起身,飞扑到门前,用钥匙开锁,却打不开。吴仁宝急道:“让我来。”

  

  一面让爱花闪开,一面后退几步,又飞身撞出,果一下即把那两扇门撞破。众人涌进屋内,见吴艳良正坐佛一般端坐在床上,满头大汗,已是极度地虚弱。放在床边的右腿,已被锯断,血肉已经被吴艳良用碳火炙焦,只露着白森森的骨茬,异常瘆人。床边的地上,掉落着被锯下的血淋淋的腿脚。

  

  吴艳良指着地上的腿脚,少气无力地对妻子爱花道:“拿出去,用袋子装了,埋在正当院,我若过不了这关,取出来和我埋在一起。”

  

  爱花依言去做。吴仁宝道:“艳良你感觉怎样。要不要去医院?你放心,两位扶贫领导也在,这回绝不让你掏钱好不好?”

  

  吴艳良如释负重地歪倒在床上,决绝回复道:“不去,谢谢领导的好意。”

  

  赵小楼道:“吴艳良,你不去医院也行,你先静养两天,两天之后,我和庆主任带你去看一个神医,你听说没?柳王村的柳树青连癌症都能治好,别说你这血管瘤了。好不好?”

  

  三

  

  柳树青回柳王村后,柳迎风在支部院给他腾了间房,让他随便在里面捣鼓他的中药。他已经认定了柳树青和他爹柳千之一样,不是个凡人。他安慰柳树青道:“你不必为一日三餐犯愁,以后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我让你婶子一天三顿给你送过来。”

  

  这天庆春和赵小楼带着断腿的吴艳良登门求医的时候,柳树青不在,赵小楼就站在院子里和支书柳迎风闲话。

  

  庆春看到支部院的门口还站着一位面色枯槁的青年。庆春心道,说不定也是个慕名而来的求医者。她本就一番侠女心肠,看不得比自己懦弱的人,见了就想帮助。庆春就向青年打招呼道:“看小兄弟你年纪轻轻,身体看上去却很弱,也是来找柳先生看病的吗?”

  

  青年点了点头,没多话,庆春却忽然想多唠几句,就继续问道:“小兄弟哪里人啊?”

  

  青年见问,不得不回道:“西安的。”

  

  庆春一听那话,就吃了一惊,再问道:“那小兄弟是如何打听到柳先生大名的?”一面又对赵小楼感叹道:“看来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啊!西安的小伙子都能来到咱这个角落里求医,柳先生真是了不得。”

  

  那青年却奇怪道:“我是追随着柳先生脚步来的,难道你们不知道,柳先生可是我们西安人。”

  

  庆春“哦”了一声道:“你如不说,我还真是不知道,只知道柳王村是柳先生的老家。”

  

  一面问柳迎风道:“难道柳支书也不知道柳先生以前就住在西安吗?”

  

  柳迎风面色一赧,摇摇头道:“问过,但树青没说,因他重孝在身,心情较抑郁,我也没多问。比如这会儿,树青一定是到他爹娘的坟头,去和他爹娘说话去了,是个好孩子。”

  

  柳迎风一面把青年招呼到跟前,柔声问道:“年轻人,我是柳树青的族叔,你说你是从西安赶过来的,你了解柳树青多少?他在那边的哪家大医院工作?他家里都什么人?你能说说吗?”

  

  青年突然起了警觉,略略沉思,摇头道:“那我一概不知,只听说柳先生专克疑难杂症,我肝不好,一路打听,就赶过来了。”

  

  众人闻言,也都不再闲话,再等了片刻,就见柳树青微躬着腰,慢腾腾地走进支部院来。

  

  柳树青也不看诸人,对柳迎春道:“叔,我可能是病了。”

  

  柳迎春惊道:“怎么回事?你哪里不舒服?”

  

  柳树青道:“只是怀疑,过几天我去拍个片子再定。”

  

  赵小楼和柳树青见过几面,就插话道:“柳先生可要保重身体,你现在可是我们柳王村这地面上老百姓的贵人,你看,我今天还给你拉来个乡亲,你得给好好诊断一番。”

  

  庆春马上在一边附和道:“是啊是啊!柳先生,你的名声传得可老远啦,你看,西安的小伙子都追着你过来了。”

  

  柳树青就吃了一惊,问道:“西安的?”

  

  庆春道:“可不是嘛!”一面招呼青年过来,见过柳树青。

  

  那青年紧走几步,到了柳树青跟前,却“噗通”一下,跪倒在地,连声道:“先生救我。”

  

  看得赵小楼和庆春忽然有点不悦。他俩的扶贫岁月里,见到过不少腿软的乡村人,心下也最鄙夷那些人。

  

  柳树青一把扯了青年,问道:“起来说话,你有什么困难?”

  

  青年道:“我是西北法学院的学生,前年查出的肝癌,查出来后就一直治疗,这期间,我在肝友群里,看到还有我们西北法学院的一个女同学,我们俩就联系上了,也许是同病相怜吧,我们俩谈了恋爱,一起读书、吃饭、看病,互相鼓励着要携手战胜病魔。去年的春节我们俩向家人公开了关系,家里人也很高兴,并且约定,无论我俩谁先找到了肝源,两家对钱也要先治好一个人,等另一个人再找到肝源时,再倾两家合力相救。后来不久,医院给我女友小召打电话,说她的配型找到了,两家都很高兴,于是对钱买了肝,也付了手术费,前后花了六十多万。手术很成功,小召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可是我的肝源却迟迟等不到。小召为了照顾我,在学院外边租了房,除了上课就是打工,还一日三餐地给我做饭。有一天晚上小召可能是太累,给我做完饭没吃就去睡了,正好那会儿,她妈妈给她发了个信息,我也是好奇,就拿过手机来看,一看才知道,已经有两个多月了,小召的爸妈天天都在劝小召,让她离开我,但小召每次都和她爸妈吵,说绝不会忘恩负义,死也要和我死在一起。”

  

  庆春已经听得红了眼睛,赵小楼也神情肃穆,原来对青年的那点鄙夷早烟消云散。庆春动情道:“小召真是个好姑娘,你可不能辜负她。这次找到了柳先生,就找到了救星,等你病好之后,要好好疼爱小召妹妹。”

  

  青年道:“姐姐说的没错,可就是因为小召太好了,我不想让她夹在我和她爸妈之间伤心难过,一星期前我打听到柳先生的落脚地点后,我就悄悄离开了西安,我不想拖累小召和他爸妈了。”

  

  庆春急道:“你可真混账,你哪里了解一个女生的心思,你以为都像你们大男人那般铁石心肠吗?你这一不辞而别,会伤透小召妹妹心的。”

  

  庆春一竿子划拉到身边几个男人身上,众人都自感形秽,均一脸肃穆,默不作声。庆春的车边,早已下车站着的爱花也来帮腔道:“庆主任说的没错,弟弟你这事做得不好,快给小召妹妹打个电话,报个平安吧,你不了解我们女人的心思,爱了你就会跟你一辈子,无论受苦、受穷、灾难、疾病。”

  

  青年红了眼睛,却道:“姐姐们不要逼我,我这样绝情离开,就是想让小召对我死心,我正因爱她,才不想让她跟着我这个朝不保夕的人过日子。她已经彻底好了,她该回到校园里,像其她女生一样,去享受属于她的生活。两位姐姐如果再逼我,我这就走,也不找柳先生看病了,天涯沦落,总有我归根处。姐姐们也是太不了解我们男人们的担当了。”

  

  这番话又让几个男人挺了挺胸膛,吴仁宝对青年挑指称赞。庆春和爱花听了,却无言以对。柳树青道:“小伙子你放心,既然你这么看得起我,我一定努力治好你的病。”

  

  柳迎风也道:“以后你就住在这里,我让我爱人每天向锅里多添一碗水就是了。”

  

  赵小楼却道:“柳支书先别忙着安顿他们,一会儿再听听我的意见。”接着就先把吴艳良断腿自救的事说了一遍,听得几人仿佛感同身受,又不免一阵唏嘘。末了,赵小楼把柳树青请到车前,让他看看坐在车里的吴艳良的断腿。

  

  柳树青道:“那就都住在这里吧!”

  

  赵小楼道:“我有个想法,不知道柳支书肯不肯放心,让我带走柳先生。”

  

  见柳迎风疑惑,赵小楼先自嘲道:“放心,我不是学医的,绝不会动马院长那种心思。来之前,我已和吴仁宝支书说好了,想请柳先生住到我们浅坑村去。柳支书你是知道的,小学合并之后,浅坑村小学那十几间楼房一直空闲着,我想让柳先生住到小学校去。浅坑柳王是邻村,小学校位于两村正中,距离相当,也方便柳先生去照看坟茔。再说了,找柳先生看病的人多,如今正值扶贫,人来人往,出入这支部院到底不便,不知柳支书和柳先生意下如何?”

  

  柳迎风闻言,移目征求柳树青意见,见柳树青点头,就打包票道:“那么以后的吃喝用度,都由我们柳王村几个患者家庭包了。”

  

  赵小楼连忙拦阻道:“柳支书不必,你们柳王村对了个神医,一切办公设施,吃喝用度,浅坑村就包了,这事在我们来的时候,我和吴仁宝支书就已经商量好的。我和庆主任呢?就努力再争取些经费。”

  

  四

  

  庆春开着车,正欲向浅坑村路口转弯的时候,一辆客车挡住了去路。从车上走下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姑娘后,车就开走了。姑娘下得车来,先掏出手机来看,似在查找了一番后,就循着通向浅坑村的那条路往村里走。庆春趴在方向盘上,仿佛在想着什么。良久,赵小楼拍了她一下肩头,说可以走了。庆春看着姑娘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对赵小楼道:“哥,咱俩打个赌好不好?”

  

  赵小楼好奇道:“打什么赌?”

  

  庆春指着姑娘的背影道:“咱俩就赌这姑娘的来历。哥你觉得她是浅坑村的人吗?”

  

  赵小楼一哂道:“不是浅坑村的人,她从浅坑村的路口下车干嘛?不是浅坑村人,又干嘛朝浅坑村走?”

  

  庆春见他连珠般地发问,也不回答,只说了一句:“我感觉我和这姑娘很有缘,她绝不是浅坑村人。哥你既然说她是,我就赌她不是,谁输了请吃马老二的胡辣汤咋样?”

  

  赵小楼笑道:“成交!”

  

  庆春拨档起步,把车开到姑娘的前面的不远处,刹车停下,果断对赵小楼道:“哥咱俩下车。”

  

  赵小楼不明就里,但看庆春一脸灿烂,心情极好,就很乐意迁就于她,便跟下车去。

  

  两人和车,正好拦在了姑娘面前。庆春道:“妹妹,上车吧!我可以拉你到要去的地方。”

  

  姑娘打量了庆春和赵小楼一眼,见两个人都一身正装,面色和善,遂不怯不颤地笑道:“姐姐,我可以信你吗?”

  

  姑娘一开口,庆春笑得更为灿烂,庆春道:“你不用说话,我不但知道你是谁,还知道你所为何来,并且还能够直接把你送到你想去的地方,妹妹你信吗?”

  

  姑娘一脸好奇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庆春道:“缘分!”

  

  姑娘道:“好吧!姐姐相信缘分,我也信的,既然姐姐方才说到你知道我那么多,那么就请姐姐说出一条来,说准一条,我就上车。”

  

  庆春正色道:“妹妹的名字,可叫小召?”

  

  姑娘忽然神色大变,两眼一红,就嘤嘤啼哭起来。

  

  赵小楼方才还如坠云雾,等听得庆春说到“小召”二字,又见姑娘花容失色,忽然福至心灵,明白了一切,暗道果然女人心海底针,这事竟被她终日牢记着,着实心细如发,又柔情似水。

  

  姑娘一面哭,一面问庆春道:“姐姐快告诉我,苏晋他现在哪里?”

  

  庆春也潮湿了眼睛,柔声道:“妹妹上车吧,我带你去见他。”

  

  浅坑村的那所废弃的小学校,被吴仁宝带人用心修葺了一番后,就变成了柳树青的临时诊所,才几天的时间,十里八村慕名而来的乡亲们就排起了长队。

  

  赵小楼和庆春赶到学校的时候,苏晋正在逐个劝慰排队的病号:“柳先生说了,他只看癌,你们要拿着患者的检查报告,其它病柳先生看不懂,请你们不要误事,还是尽快到医院去看。”

  

  庆春站在不远处招呼道:“苏晋,你过来,看谁来了。”

  

  青年听到招呼,移目看时,已是呆了。庆春眼见两人慢慢走近,眼睛不由一热,先自落下泪来。她用手攀着赵小楼肩头,又靠上去,哽咽道:“哥,你看,这才应了柳三变的那句诗:‘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赵小楼抚摸着她放在肩头的手,想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同行三年有余,庆春也是第一次和他这般地贴近,心底里忽然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平静了许久,转言问庆春道:“我就好奇了,你是怎么看出她是小召的?”

  

  庆春道:“我们女人有第六感觉,你信吗?”

  

  赵小楼摇摇头,叹了口气。二人见一时无事,遂退出院子,上车,回浅坑村支部院公干。

  

  中午接到苏晋打来的电话,让二人赶快到小学校一趟,说有很多人围在那里,要把柳先生抓走。

  

  赵小楼庆春闻言,不及细问,就风风火火向学校赶。停车的时候,正看到两个公安铐着柳树青往外面走。赵小楼不明就里,感觉无法去拦阻,就翘着脚,想在那公干的人群中寻找一个熟人,打听一下所为何事,但竟没发现一张熟脸。看看身边,庆春早没了踪影,环顾四周时,就看到庆春正和一个穿灰色制服的人说话。

  

  赵小楼正觉无计可施,小召跑到他身边,诉说道:“柳先生正在配药,他们好大一群人就涌了进来,也不由分说,先把药都打包抬上车,然后又把柳先生铐了,说是涉嫌非法行医。”

  

  庆春走过来道:“是公安和卫生两部门的联合办案,说是接人举报,柳先生在这里私开诊室,非法行医。我朋友让咱们目前先不要出面,涉嫌干涉他们办案,以后可以慢慢营救。”

  

  几人闻说,感觉一时也别无他法,只得如此。小召就拉着庆春,哀求道:“苏晋说柳先生是个好人,求姐姐一定要救他。”

  

  旁边的苏晋却道:“姐姐你别忘了我是学法律的,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帮柳先生打官司。”

  

  离开学校,两人的心情都很沉重。庆春边开车,边问赵小楼道:“哥你会不会担心柳先生这事会牵扯到咱俩?你说实话有没有这种顾虑。”

  

  赵小楼摇摇头道:“那倒没有。”忽然又正色对庆春道:“柳支书给我谈起过柳先生其人,说他这次回来有两个目的,归葬和守孝是其一;其二,他还要报答柳王村对他一家的恩德,而报答的方式就是治好几个乡亲的病。庆春你想,如此好的一个人,他会攀咬是你我做主给他找了这个道场吗?”

  

  庆春点了点头道:“既然你没顾虑,那么咱就和苏晋一起,努力把柳先生搭救出来吧!”

  

  赵小楼道:“做这件事我也是百密一疏,想到卫生院请过柳先生坐诊,他又有那般高明的医术,所以从来没有想过他有没有行医资格这件事。不过话说回来了,古往今来,高手多在民间。”

  

  柳树青被抓走的次日,赵小楼和庆春赶到公安局,找到一个相熟的朋友,问起柳树青的事,那朋友竟了如指掌,对庆春道:“这事大了,有些案情不便透露,但可以告诉你们的是,在接到报案后,我们迅速根据报案人提供的材料,查到了柳树青在西安的事,他是有过案底的,你说他一个社科院古研所的研究员,放着那么高的待遇不好好珍惜,非要捣腾一些中药干啥?以前都曾把自己送进去了半年,工作也丢了,这次可是再犯,非法行医,没跑了,你们就等着法院宣判吧!”

  

  庆春就把柳树青回到浅坑村后的一些经典病例说了,称道柳树青医术了得。

  

  那警察不为所动,笑道:“你我都不是法官,有罪没罪咱俩都说了不算是不是?如果想救他,让他治愈的那些病人联名出来保他,到法庭上做个证言也未尝不可。”

  

  庆春见话已至此,便和赵小楼告辞出了警局,打电话给苏晋,让他在浅坑村积极组织病患联名担保,她和赵小楼在城里时刻打听着公检法方面的动向。

  

  五

  

  几天后从警官那里传来消息,柳树青向检察院提出申请,让西北法学院学生苏晋作为其委托人,为其代理检察院所指控的制售假药,非法行医一案。

  

  柳树青被带走以后,苏晋和小召一直没有离开浅坑村。接到庆春电话的当天上午,吴仁宝开着车,把苏晋送到了长琼县看守所。

  

  柳树青看上去明显比以前清瘦了许多,面色蜡黄,一副病态。

  

  苏晋一阵心疼,把赵小楼庆春等人在外面托关系搭救,并找了十几位患者为其作证,和自己欲邀请西北法学院法学教授共同代理诉讼的情况说了一遍,柳树青就笑道:“没用,法律如果尊重我作为一个古典医学研究者的知识和素养,第一次就不会把我送进去住上半年,随他们去吧!”

  

  苏晋安慰道:“先生不必灰心,有这十几位经先生治疗后明显减轻的患者联名担保,这是人情;先生的知识素养,和只收治被医院认定为绝症而回家等死的患者,又几乎是送药,不从中牟利的医德,关乎天理;国家又在大力提倡弘扬传统中医中药文化,如此天理国法人情,先生占尽,依我看来,先生的囹圄之困也只是一时,请先生放心。”

  

  柳树青道了声谢,却转言对苏晋道:“时间紧迫,别不多谈,你用心听着,我把第一阶段的中药配方和治疗方案背给你听。你自己有病,自己配药治病谁也不能说违规违法。但要记着,每次多配一点,分给浅坑柳王两村病患同吃,其他莫顾,以免重蹈我覆辙。”

  

  苏晋闻言,知道于案件一事再多说无用,柳树青如此安排,看来是决意要逆来顺受,少不得打起精神,就听柳树青闭目沉吟道:“半枝莲20克,七叶一枝花15克,白英6克,山豆根25克,青黛25克,牛黄12克,苦参30克,白头翁30克,八角莲20克,人参15克,虫草2克,野灵芝15克,急性子15克,天南星12克,防忌15克,威灵仙15克,芙蓉根15克,蛇莲15克。”

  

  一气背完,柳树青问道:“记牢了吗?”看苏晋点点头,仍不放心道:“我再背上一遍,你再捋捋,须记得清楚,一味药不可少,一分量不可差。”

  

  言毕,又把药方复述了一遍,便不再问,接着道:“下面我传你工艺,你更须牢记,所有药物,用火焙干、研碎,用八百目细纱过滤成粉,再灌以糊浆,制成二十毫克片剂,日服三次,每次六粒。记下了吗?”

  

  苏晋本就聪慧之人,这次又是事关自己重疾,所以不由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听,见柳树青说完,点头道:“先生我记下了。只是先生受我等拖累,深陷囹圄,这药我着实吃着难受。”

  

  柳树青道:“也怨不得你。我还另有一事相托。”

  

  苏晋闻言,忙道:“先生请讲。”

  

  柳树青道:“你告诉小楼庆春二位主任,不必为我在外面打点活动,满两个月那天,到监狱为我申请个保外就医即可。”

  

  苏晋一惊道:“莫非先生病了?”

  

  柳树青再不接话,却唤来狱警,示意谈话完毕。待要离开之际,又转脸对苏晋叮嘱道:“记住了,是满两个月那天。”

  

  一个半月后,长琼县检察院以涉嫌制售假药罪,非法行医罪对柳树青提起公诉。当日,长琼县人民法院一审对柳树青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半个月后,赵小楼庆春去监狱探视柳树青,发现他身体已极度虚弱,遂提请对柳树青进行身体检查。

  

  当天所进行的体检结果显示,柳树青已是肾癌晚期。赵庆二人大惊。监狱方也央求二人,让尽快办理保外就医。赵庆二人遂提请长琼县人民法院,以最快速度为柳树青办理了保外就医。待一切事毕,遂开车送柳树青回浅坑村。

  

  六

  

  柳树青告诉苏晋,他并不缺钱,他以前有很好的工作,研究癌症,对症制药也是完全是由于自己的兴趣。之所以卖药收钱,一是出于公平交易原则,但在这种公平原则下,他从不会牟取暴利。二是他出于研究的需要,也会把卖药的盈利补贴到一些已倾家荡产的病患身上。怜悯和施舍并不违背公平原则,人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求人的话是很难说出口的。骗子除外,但好在骗子不会装病求药,他们大都是在求财。癌症治疗是个漫长的康复过程,一个疗程下来,病人都是论斤吃药。但对于像吴艳良这样已经倾家荡产的病人,柳树青就分外体恤,他让吴艳良的老婆爱花以工代诊。爱花只需每天为大家做好三餐饭,就可以免去吴艳良的药费。柳江林家土地多,可以适当从家里拿些粮食来冲抵。从西安跑过来照顾男友的小召姑娘于是就成了药剂师兼护士。购买中药的费用柳树青自掏腰包贴补了不少。他说他此时和大家一样,都是病人。

  

  柳树青有天就对护士小召道:“世上从没有什么救世主,我们都要努力做自己的主人。也没有什么神医神药,我们每天所爱之人,所盼之事,所喜之物,就是我们最好的神医神药。比如对于苏晋来说,你的到来,就是他的神医神药。”

  

  柳树青拜托赵小楼庆春二人,按照他的要求为他买来了充足的中草药。他说要做进一步临床实证,努力从治好自己的肾癌做起,然后他就锁上了学校大门,他要和他的患者一起,闭关治疗数月。

  

  柳树青让赵小楼在学校大门上挂了个牌子,写了一段他悔罪的话,告诉前来找他看病的村人们,他完全是欺世盗名,非法行医,非法敛财,罪不可赦,结果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坏人不得好报,不但受到法律的惩处,而且自己也得了癌症。

  

  那牌子劝走了许多慕名前来的病患,但有一天还是被一个人视若无睹。

  

  那天马民生开着车,拉着他患了肝癌的老婆来到学校门前,把两扇铁门拍得山响。

  

  那狂躁的拍门声惊动了柳树青,他携带苏晋和小召开门探查时,马民生一见面,二话不说,抡巴掌左右开弓就掌掴起自己的脸来,他恳求柳树青原谅自己。他向柳树青哀求道:“求柳兄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以前是狗屎蒙心了,去举报先生,让先生受牢狱之灾。如今遭了报应,求柳兄一定要救救我老婆,她是肝癌晚期。”

  

  柳树青吩咐苏晋掩门,马民生“噗通”一下就跪了。柳树青道:“不是不救你,是让你在外面等着。但我是极相信因果的,我即使给了你和别人一样的药,只怕也救不了你老婆的病。”

  

  言毕吩咐小召道:“你把和苏晋一样的药取一个疗程的,打包拿出来送他。”

  

  马民生拿出一沓子钱,哀求道:“这是药费,求老兄务必收下。”

  

  柳树青对苏晋道:“收下吧!”

  

  送走马民生,苏晋心有不甘道:“先生,似这种告密的市侩,你怜悯他做甚?”

  

  柳树青道:“医家的眼里,没有怨恨,只有病患。我戴罪之身,万不得已,才用门挡走了许多的病患,已是造孽,这次马民生携妻前来求治,我如不治,那就是小肚鸡肠了。我收他的钱,也是让她夫人吃药时能够安心。”

  

  腊月的一天,柳树青打电话给赵小楼和庆春,说他让柳迎风置办了几桌酒席,席设小学校,请务必于中午时分光临。

  

  赵小楼和庆春那会儿才想起,由于整日忙于扶贫的表册,已经好久没有去看小学校里聚集的那群人了。赵小楼问庆春道:“柳先生要请客,去吗?”

  

  庆春道:“我还真有点想小召妹妹了。”

  

  临近中午,支书吴仁宝也转悠到支部院,会同赵小楼和庆春,三人便开车一同前往小学校。

  

  及至见面,赵小楼和庆春就是一惊。赵小楼对柳树青道:“看先生气色,病已经好了。”

  

  庆春就去看苏晋,和半年前初次见面时比较,果已判若两人。庆春对柳树青赞道:“先生真神医也!我方才观察了一番你的病人,从气色上看,已经分辨不出谁是患者谁是家属了。你们这半年的桃源生活,个个都调养得面色红润,和常人几无差别了。”

  

  柳树青道:“今天这次宴请,就是散伙席。我已经配制出了第三个疗程的药,午后分给大家,相信再经过一个疗程的调养,大家应都能够恢复如常了。”

  

  庆春忽然想起一事,顿时如鲠在喉。柳树青已看破她心事,故作轻松道:“至于我嘛!有一好事也有一坏事。”

  

  庆春不由“哦”了一声,问道:“先生所说的好事,好从何来?所说的坏事,又当怎讲?”

  

  柳树青道:“昨日监狱方已经来过,并携我去医院做了番检查,我那肾癌,已经彻底好了。但正因已经康复,也该把我收监了,明天狱警就会过来。”

  

  众人闻言,不由黯然。良久,庆春道:“是什么逻辑?抓人进去,说是非法行医,但是现在,他们都治不好的病,人家自己给治好了,还要追究人家非法行医,并且还要把人家再抓进去,这算什么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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