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贫干部赵小楼这几天的心情比较沮丧。
为了表现这位扶贫干部为人民服务的热情之高涨,我不能说他心情沮丧的原因是源自于他每天所面对的繁杂的报表,源自于他满足不了分包扶贫对象吴太平夜以继日向他索要一个老婆的不正当要求,更源自于特困对象吴木根面对上级抽检询问时语无伦次、时好时歹的的对答。平心而论,赵小楼还算是一个能够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好干部。这几天他之所以心情沮丧,完全是因为家事。三天前,妻子淑辉下班回家,百密一疏啊!电动自行车停在楼下,没拔钥匙就提着菜急匆匆地上了楼,等到做完饭想起来的时候,跑下楼一看,电动自行车果然没有了。
晚上,赵小楼从乡下回来,看淑辉坐在床边抹眼泪,连忙问过,知道怎么回事后,三千多块钱的物件呢!心里虽然心疼,但脸上还不能表现出来,就安慰淑辉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过几天我再给你买一辆新的。”
但私下里,赵小楼还是跑到小区门口,先埋怨了一通保安怎么能让陌生人随便出入,然后再调监控录像来看。查看了半天,就看到了一个灰衣男子骑着自家电动车出门的模糊镜头。那小偷显然具有极高的反侦查意识,穿一套完美的职业小偷装,灰色冲锋衣的领口竖得极高,把鼻子以下的部位都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头上的一顶太阳帽的长帽檐又按得极低。总之,一连串的镜头里没露出一星点皮肉。
两个保安自觉多少有点失职,就建议赵晓楼道:“报警吧!让警察抓他,一准没跑。”
赵小楼苦笑道:“算了,不难为警察了。这年月,都挺不容易的,我自认倒霉吧!”
保安道:“现在到处都是天眼,认真去查,一定能查到。”
赵小楼想想也是。前天坐庆春的车下乡,开车过十字路口,庆春接了个电话都被天眼拍得清清楚楚,扣二分罚一百元钱。天眼既然这么强大,寻到电动车也许有门儿。
赵小楼于是又忙了一个下午,报案,做笔录,配合警察又调阅了几处的监控,但眼瞅着小偷最终在一处人流混杂的闹市区消失后,杳无音讯。警察摇摇头道:“高手,绝对是个高手,所以你只能回家等消息了,我们需要认真查一下,看能不能并案,不过可以告诉你的是,以目前城内发生的几起盗车案的特点来看,你的电动车找回来的可能性不大,我们抓获的几位盗车犯,皆是吸毒分子,偷了车立马卖掉换烟抽,所以即使抓住了,吊蛋精光,让他怎么赔你的车。”
赵小楼听了,叹了口气,从那一会儿便打消了找回车的希望。
可毕竟是丢了一个三千多块钱的物件,三千多块钱就也值得赵小楼惋惜三天了。
三天后去浅坑村,赵小楼一坐上庆春的车,就先叹了口气。庆春问他怎么回事?赵小楼于是就讲起了丢车的事,事没讲完,手机铃响了,掏出来看看,竟是小区保安打来的。
保安让赵小楼马上到门口一趟。赵小楼问怎么回事?
保安道:“真是百年不遇,偷你车的小偷儿负荆请罪到咱们小区门口了。问她原因,就是不说,只说要见失主。本来这几天因为你丢车的事,物业连番开会,让提高警惕。今天上午我们看到一个女的在小区门口徘徊,逢人就问话,觉得奇怪,叫过来一问,原来是在打听三天前咱小区谁家丢电动车了。我们当然知道啊!就告诉她了,她就求爷爷告奶奶地求我们给你打电话让你过来一趟。”
赵小楼听了,更觉奇怪,看看庆春,庆春竟先笑了,也不征求赵小楼意见,就一面拨方向盘往回转,一面嬉笑道:“还有这等事,我得去看看热闹,偷了车还有往回退的,还真是百年不遇啊!”
时刻不大,二人驱车回到小区门口,看到门口早围了一群看热闹的闲人。
赵小楼和庆春跻进人群中,就见一个女人正愁眉苦脸地和保安说话。保安一看到赵小楼,就忍俊不禁道:“这不,就是这个女人的老公,偷了你的电动车。”
那女的闻言,立马快步赶到赵小楼跟前,还没等赵小楼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了赵小楼的两腿就哭嚎道:“大兄弟,我男人偷了您的车,是罪有应得,不过您可得救救他啊!”
赵小楼直接被女人的话唬得发愣,急忙问道:“怎么回事?”
女人道:“我男人偷了您的车,怕日后被您认出来,想改装一下,喷了点漆,后面又加装了一个货架。前天上午跑了几趟快递,中午回家吃饭时,怕电不够用,充上电,就端了碗饭坐在电车前吃饭,不料你那电车,电瓶爆炸了,当时就把我男人炸晕了,电车烧起来的火,把他半边身子烧伤了,现在正在医院躺着呢!我们村有个在城里当律师的,对我们说发生了这种事,可以拿着电车的购车发票去找厂商索赔。求求您了大兄弟,您行行好,把您的购车发票给我们用一下好吗?”
围观的闲人们都被女人讲述的跌宕起伏的故事给逗乐了,小区门口响起了一片幸灾乐祸的坏笑。赵小楼也听得酣畅淋漓。好气、好笑、得意、解气,一股脑涌上心头。但他很快镇静下来,看着面前跪着的女人,突发奇想地俯下身去,一面要拉起女人,一面说道:“大姐,你找错人了,我家的电动车没丢,是我妻子忘记在单位了,今天还骑着上班呢!”
女人止了哭,抬头看看赵小楼貌似真诚的脸,依旧不起来,口口声声道:“大兄弟,我知道您生气,但保安大哥都说了,您小区就您一家丢了车,就请您发发善心,可怜可怜我们吧!”
女人抱着腿不放,围观的看客也止了坏笑,默不作声看热闹。
赵小楼用力掰开女人的两手,刚要快步离开,不料那女人更为迅捷,疾步又跑到赵小楼前面,依旧扑通跪地。
赵小楼看看庆春,正见庆春做了个屈膝的动作,忽然灵犀一开,也顾不得身份,扑通一声也向女人跪了下去,磕头如捣蒜地央求道:“大姐,你放了我吧!我家真没丢电动车。”
女人顿时止了哀告,吃惊地望着赵小楼,一时手足无措。
赵小楼就趁着女人惊愕不已之际,拔身而起,招呼一下庆春,二人快步登车,绝尘而去。
车上,庆春打趣道:“哥,俗言‘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怎么就向那女人跪了呢?”
赵小楼脸上一烧,埋怨道:“不是你暗示让我跪的吗?”
庆春道:“你这非常之招用得不错,但我真没有让你跪她。”
赵小楼就知道是误会庆春了,但既然跪也跪了,遂强词夺理道:“快刀斩乱麻,非常之人非常之事必须用非常之招化解,被这种女人缠上,不死也得脱层皮。我这一跪,也许她真就会相信她老公偷的车不是我家的了。”
庆春一笑道:“哥,你想过没有?说起来她老公也算是你的贵人,如果她老公不偷你的车,等到嫂子充电的时候,突然‘轰’地一声,你说该有多吓人啊!”
赵小楼道:“庆春,你是想让我为没帮她而有负疚感吗?说真的,我还真没有,你没听她说吗?为了不让我认出车来,她老公处心积虑地改装了车,说不定那‘轰’的一声就是因为她老公改装车引起的。”
庆春点头道:“不好说!”
这天二人的公事不多,走访了几个分包对象,又填了几张表,忙过十二点,思量着下午没事,就果断拒绝了吴仁宝的留饭,开车回城。
车进市区,赵小楼忽然吧唧下嘴,对庆春道:“听说城南的河边新开了家兰州拉面店,生意挺好,要不要过去看看,今天哥请客。”
庆春没加思索,果断在一路口拨转了方向盘,朝城南开去。
二人赶到那家拉面店的时候,显然已经错过了饭点,吃过饭的人都在陆陆续续散去,几个还没用晚餐的吃客各自占着一个桌面,均一手拿筷子挑面哧溜溜吃,一手流利地翻看着手机抖音。老板娘手拿抹布,正在擦一张空桌子,看到二人进店,连忙招呼到一张干净的桌子边坐了。
赵小楼让庆春先坐,自己到吧台前先点了两份面,要了碟小菜,再倒壶热水,端到庆春面前。庆春见状,高声对老板娘道:“开一瓶啤酒过来,要十五块钱以上的那种。听说也只有那价位的才会是真啤酒。”
赵晓楼忙阻止道:“要那干嘛?你开车,又不能喝酒。”
庆春道:“哥,我知道你为什么请客,电车在人家手里爆了,正应了‘财去人安乐’的老话。”
赵小楼苦笑道:“庆春,哥是那种人吗?”
庆春道:“开个玩笑,反正你又不开车,你给我提来壶茶,我以茶代酒陪你。”
老板娘拿着打开的啤酒,送到庆、赵二人桌旁,正要返回时,眼见一位中年男人迟迟疑疑地在店门口逡巡,就招呼道:“大哥要吃饭吗?”
庆春扭脸看去,就见一民工模样的中年男人已走进店来。那人张口欲言,又犹犹豫豫,最后仿佛鼓足了勇气道:“大妹子,我做活儿的工地已经停工半个月了,上个月的工钱工头儿还没有给,听人说跑路了,有路子的工友们都转到外地的工地上继续做活了,留下我们几个没本事的,想等着工头儿回来,多少给几个就走,就这样有上顿没下顿地已经好几天了,我也不想再等下去了,思想着明天就卷铺盖步行回家。大妹子能不能给我先做碗面吃,我已经两顿没吃饭了,以后我只要路过你的饭店门口,我一定把欠你的饭钱还上。”
庆春耳听得那话,眼就有点热了,放下茶杯,正欲对老板娘说话。老板娘却道:“大哥你先坐,我这就让我家里的给你做面,出门在外,谁没有个三急四难啊!先吃面,别说还钱的事。”
庆春的眼就更有点热了,取了一张面巾纸擦了,低头默不作声喝茶。
稍顷面熟,老板娘依次送上桌来。庆春有先前之事,也没心情和赵小楼闲话,又因吃不得热饭,只好一面坐等面凉,一面动筷子慢条斯理夹了菜吃。耳听得旁边那民工嗤嗤溜溜,风扫残云一般地大口朵熙,还没等她一碗面放凉,民工已经站起身来,抹抹嘴,走到吧台前,先对着老板娘弯身鞠了一躬,道声谢谢,正欲离去。老板娘却道:“大哥你留步。”
庆春眼见得老板娘捏着一张百元钞票,走出吧台,递向民工道:“大哥,我哥哥、我弟弟都在外面打工,这年月啊!都活得很难!看到你就让我想到了他们,希望他们有一天在外面饿肚子时,也有人能给他们做碗面吃。这一百元就当是妹子我送给你的路费,你拿着,明天就别步行回家了,买张车票。”
民工几番推辞,但眼见老板娘执意给予,只得接了。
庆春眼已湿润,看那民工,也抹了把眼泪,嘴唇哆嗦一番,最终嘣出几个字来:“我会来还钱的。”一面接了钱,转身匆匆走出店门。
庆春掏了张面巾,揉揉眼。拿了筷子,正要开始吃饭。却听得赵小楼问老板娘道:“大姐,你也不怕他是个骗子?或者,他即使不是骗子,以后也绝不会来还你饭钱?”
庆春把已挑到嘴边的几根面又重新扔回到碗里,她不晓得赵小楼怎么会突然问出那么无情的话来,正欲发作,却听得老板娘道:“兄弟,像你说的那种人,我们开店的,也经常会遇到,但不论真假,我都会送上一碗面,你知道,求人的话是最难说出口的。刚才那位大哥,我知道他是真的遇到难处了。你不晓得,刚才我让我当家的给他做的那碗面,根本没有放盐,他正是饿得极了,才饥不择食,一口气吃完了一碗少滋寡味的面。”
庆春感觉再没有吃下去的心情了,遂站起身来,对赵晓楼道:“你先吃吧!我回车里等你。”说完,也不顾赵小楼如何地百思不解,果断离席而去。
老板娘道:“大哥,你家弟妹怎么突然生气了?”
赵小楼推开碗筷,站起身来,对老板娘道:“我也吃不下去了,你们女人心啊!绵里针。猜来猜去也才不明白。”
回到车上,见庆春正抱着方向盘发呆。赵小楼道:“庆春,我理解你的心思。我们男人啊!总没有女人心细。不过,经过刚才饭店里的事,也让我想明白一件事,现在就想去办,看你能不能帮我?”
庆春挪眼睛瞅了赵小楼一眼,没说话。
赵晓楼道:“老板娘都说了,求人的话是很难说出口的。我就想啊!那么向人下跪呢!不是更难吗?所以吃饭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上午那个向我下跪的女人,其实咱们以前在浅坑村,也遭遇过很多次农民向咱们下跪,各有各的原因,绝没有无缘无故的。所以我现在很想去那个小偷家看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才去当梁上君子的。那老板娘还说了,这年月,人活得都很难。所以我就想去看看,如果真的是因为没钱买车去跑外卖,不得已才偷了我的车,我就把发票送给他。”
庆春没说话,却顺从地启动了车。等驶上了大道,才转脸问赵晓楼道:“你赶快指明方向啊!是左拐?右拐?还是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