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太卑鄙得偏爱自己的人,才能无耻地写自己的事情。
这是杜斯托耶夫斯基的一句话。我并没有读过他的书,知道他的名字也完全是因为我在别人的文章里看到的这句话。有一段时间,我曾经想找来他的书读一读,看他是如何在创作中回避掉自己的影子,但是一直没有做到,都是因为懒惰。
后来有很多年,我拿着他的这句话评判握在手中的书时,我总会把内容里能反映出作者影子的书弃置为破履。因为按照杜斯托耶夫斯基的理论,只知道写自己的作者一定是个卑鄙无耻的人。所以我从不看三毛之流作者的书,任凭她的书是如何旋风一般地席卷过大地,眯住了多少读者的眼,但我从不摸不看。我只是从读过她的书的朋友的嘴里得知,她亦怨亦叹地写出的厚厚的东西都是她的个人经历和感悟。一直到她死去多年之后,我感到我真不应该和一个死掉的人计较的时候,我才慢慢地把她原谅了。
可是用这个尺度去衡量一本本书时,我发觉可读的东西就很少。其实,我知道这种尺度是违背一些基本创作理论的,比如说生活是创作的源泉,比如说艺术来自于生活,再比如艺术真实大于生活真实。
二十多岁的时候,我在游荡。我挣过很多钱,但是都随着我的足迹撒在了路上。这种生活持续了将近五年。五年之后,我认为我的人生感悟已经积淀到了足够的厚度,它如果正确地发挥和释放,它足以能成全我成为一个作家或者哲学家,于是我尝试着写了一篇小说。我发觉我用“他”这一人称叙事时是那样地生涩艰难,然而用“我”的时候又是非常流畅自然。虽然做过刻意的润色和加工,在一定程度上,“他”已是“我”的影像,通篇读去,几乎全是自己的形象和思想。我就想,看来用文字堆砌故事的方法,基本上是需要用自己的感情去粘合的。从这种感悟来讲,杜斯托耶夫斯基的话几乎就是句屁话。直到那时,我才彻底理解了三毛诸人。
人到一定的年龄,常常会沉浸在逝去岁月的回味之中。当然,这种回味、咀嚼、梳理需要一定的方法,方法得当,那便产生了文学、哲学,就能够以文字的形式把思想艺术化,然后影响别人。
人生可以是一团糟粕,但它能起到劝世喻世的作用;也可以是一团锦绣,它可以美化和教化别人使之学习和借鉴。总之糟粕锦绣皆可成文,重要在于技巧的掌握。一般要先定下框架,然后才细致涂色,顺应着感情流势,在遣词造句方面再下得功夫,可能就会成就一篇美文。
琢磨透这个道理以后,我自觉高大了许多,对于那些著作等身的作家们也不再仰视。我知道他们也只不过是能够熟练地运用一种方法而已。
其实我所领悟的这种创作方法,在几年前就被我的一个朋友提出了,他和我的表述不太一样,但意思基本是相同的,他用了两个粗俗的字节概括了他的创作方法:“胡怼”。
“怼”是个万能动词,是方言,念平声调,在这里可以替换成“写”。他说,尽管写,只要你有思想,天马行空、无拘无束、随心所欲,毬呀鸟呀的词汇你尽管用!就那么写!他还说他研究过现在的文坛,像他提倡的这种写法还是当下最为流行的。
他就是那样去写的,但他始终没有把他的文字变成铅字。他是个非常散漫的人,写作也完全是由着兴致,没有去图谋名利。有一次我去拜访他,他打开一只箱子让我看,里面竟全是他写成的文稿。他说当今文人的通病是:写而优则仕、则商。仕商之后转为不写,写也写不出来了。真正的文人啊!生前寂寞,死后荣耀,这是命运。他说将会把文稿留给他的子女,焉知不是留了一笔宝贵的财富?
我拿起他的文稿来读,才知道他用“胡对”这种理论作为指导而写出的东西还真值得铅印。他的文章的立意也像他的用词一样自由洒脱,透露着大胆明快,人物性格都桀骜不驯,行为古怪张扬、匪夷所思。
我承认我受到了他的影响,最近以来,我不但源源不断地卑鄙地写着自己,而且在遣词造句、取材立意方面也无不肆意地张扬着卑鄙。也可以说:我就是在“胡对”。
我的那位朋友,他对我的影响还不止这种创作理论。我其实非常崇拜他,我认为在他死后,他即使不被誉为作家也会被称为哲学家。在他的文稿之中,就有哲学的内容。
他在三十岁的时候天天都无所事事,每天出门总保持着一种架势,右手拿一本书,左臂弯里则夹着一副象棋,这样遇着相熟的棋友时,总要拉住杀上一盘。他天资聪慧,十几岁时就拿过地市级冠军,会下盲棋。他讲究的棋道是:不能轻易杀败对手,要让对手在痛苦中输掉。所以对于一般的对手,他从不失先手,也不急于取胜,他会牵住人家的鼻子,让人家痛苦挣扎,最后就在长久的挣扎中窒息。所以他后来竟很难再找到棋友了,臂弯里夹着的棋具,也总是成为累赘。没有人和他下棋的时候他就看书,或者就钻进赌场里搓牌,有好多人规劝过他,让他珍惜家庭、珍惜工作。他对规劝他的人就说,他现在才三十岁,离六十岁还有三十个的年头,三十年里,又有好多个五年,他只要在其中的某个五年里逢到了机遇,或许就能够挣到足够的养老钱 。
他就是那样一直散漫地等着机遇的来临。
按他所说,人生都可以划分为若干个五年。而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五年的生活片段,也完全能够构成一个文章的素材。比如我二十五岁到三十岁的五年,或许就值得一说。
一
有一年七月,我在伏牛山的腹地为一家奇石公司收集石头。我整天奔波在山坳里的条条溪流间,在岸边或水里寻找一些花纹秀美、形状奇特的石头。我把采集到的石头存放在好几家农家旅馆里,每隔一周,奇石公司就会派车过来把石头拉走。根据我的选材和创意,奇石公司只需把这些石头稍加打磨,然后上蜡、抛光、安装上合适的底座,最后就会以不菲的价格送进一些商场展销。
这种工作持续了将近两年,一直到我找到了那块黑雪之后,我就毫不犹豫地对奇石公司隐瞒了我的发现,我感到我两年来苦苦寻找的就是它,我要用它去完成一个心愿。
黑雪是一块盈尺长的墨玉,是我在明白河的一处急流中发现的。
那天有一伙人正巧在河的上游放药捕鱼,被药中的鱼翻起白皙的肚脯漂在河上,中毒稍轻的鱼就在水里突奔乱撞,或者干脆就顺着水势向下游漂浮。那天中午,沿岸好几个村子的大姑娘小媳妇及半大的孩子都被招引到明白河上,他们挽起裤腿,蹚在清澈的河水里,拿着各种样式的工具捞鱼。
天气极热,我站在一块硕大的岩石上,脱了长裤,换上短裤,把鞋子的带子相互系牢,搭在肩上,然后也学着他们,蹚在没膝的河水里捞鱼。
我只捞活鱼,有时为了捉到一尾白条子,还要踩着水底的卵石猛追一气。捞鱼的情绪纯粹是被河里的姑娘媳妇们感染的。我想象着能够利用半个下午的时间,捞到足量的鱼,然后再选上一个最漂亮的姑娘把鱼送了,能够换回她温柔甜蜜的一笑,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当然,如若她非要给我另外的报答,我想我也是很乐意接受的。
如果是顺手捞到了从身边漂过的死鱼时,我就毫不吝啬地扔给水里的女子们。我毫无目标地向她们乱抛,然后笑看着她们在河水里嬉闹抢夺。
直到我一脚踏上了那块通体润滑的石头时,我一下子收敛了浪漫的兴致。我感到一股凉意迅速从脚底向头上漫延,我的内心和脸色变得一样地凝重,我几乎不敢再看那块石头,我用两只脚在它上面认真地踩摸、度量,等我明确地认识到自己踩上的是一块墨玉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去,掀动它翻转过来。它的另一面仍旧细腻润滑。它安详地躺在水里,通体漆黑已是奇异无比,更为动人的是,它的表面还撒满了如指甲大小的白花。我当时洋溢着对自然的无比感动,我把这种感动直接传达给了捉鱼的女子们,我把书包里的几十尾鱼全部抛给了她们,也没有再过多地计较她们的漂亮与丑陋。一切都不重要了,我捧起那块墨玉,我突然福至心灵,为它取了个最恰当的名字——黑雪。
我把黑雪仍旧放进水里,然后恋恋不舍地退回到岸上,登上一块巨石,判断仔细周身的景物特征后,又特意在那块巨石上做了个明显的标记。我不会这么冒失地把黑雪弄走,我会用一种安全的方式来迎娶它。
我回到农家旅馆,休息过后,写了封信,交给老板娘,嘱咐她在我走后把信交给奇石公司的人。
她便惊异地问我说:“不说要住上一个月的时间,要把这段明白河走完吗?”
我对她说:“不了,我终于找到黑雪了。”
“黑雪?”她说,“是一个姑娘吗?”
“是啊!一个很美丽的姑娘,我终于找到她了!”
“那么你结婚之后还会回来吗?我们这里可是旅游结婚的好住处。”
“好吧!我还会再来。”
“你看你隔壁的那一对儿,一到这里就不走了,说要在这青山绿水间孕育一个孩子。”
“哦!我知道,他们是想让孩子聪明灵秀!”
“那个男人就是这么说的。”
“好吧!到时候我也来借借你们的地气。”
她所说的小两口就住在我的隔壁,我怎么会不知道他们的事呢?我常常听到他们夜以继日的播种声。他们欢快的呻吟总是搅扰得我心猿意马。我有几次都想狠狠地说一说那男人,让他注意些影响,顾及一下别人的感受。可是每次和他碰面的时候,一看到他满脸疲惫的样子,我就又压了怨气。人家是在种孩子,任何不和谐的音符都会影响播种的质量,事关生命大计,我还是忍忍算了。
有一次,男人在心满意足之后,曾和我下过一盘象棋,一盘棋间他和我说了有几百句话。他仿佛根本不关注棋的输赢,而是想借助下棋和我进行交流。我每走完一步棋后,还要听他说一段话,还要提示他我已经走过了,轮到他了。男人这才会拦住话头儿,抓起棋子,漫不经心地走上一着,然后又重拾话题,向我继续讲述。他最后输了。
那一会儿,我还曾认识到应该让他赢棋,来成全他一个毫无缺憾的心境,但是让一个心不在焉的家伙赢棋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他仿佛也根本没有在乎下棋的胜败。
一盘棋走完,他又重新摆棋的时候,我站起来,对他说不想下了。他有些失望。我知道他不是为了下棋失望,而是他有一肚子的话还没有对我讲完。
我把他对我说过的几百句话高度概括出的大意是这样的:他说他还没有结婚,他是个很洒脱、很随心所欲的人,但这次忽然引发了来这片青山绿水间种孩子的灵感,完全是受了同路的女友的蛊惑。他们约定,一旦在半个月里种上了孩子,回城后他们就结婚,否则,可能就是有缘无分,回去后就分道扬镳。
那是我听到过的最为洒脱的婚姻观。此后我没有再和他过多地交谈,他既然能把婚姻和爱情当成游戏看待,我相信他一定也不会珍视友谊。我和他萍水相逢,不可能成为朋友,只能像路人一样,彼此搭讪问候过后又各奔东西,没有什么留恋。
只是女子颇有一番姿色,眉宇间隐藏着一抹淡淡的哀愁,可能那番近似游戏的婚姻认识并非她所想。我知道女人在婚姻方面大都是认真严肃的。那么她无疑就是一个受害者。关于约定也一定是男人强加给她的。对于女子,因此我倒有一些怜爱。我看出她是一相情愿地爱上了一个玩世不恭的人,她一定爱得很累。并且,悲剧也一定会在不远处等上她。
可是,他们和我又有什么关联呢?他们甚至没有老板娘更能够引起我日后的回忆。走出这个山坳之后,任凭是在哪一种环境里活得精疲力尽之时,我都可以放下包袱,重新走进山坳,住进这家农家旅馆,让老板娘一日三餐炒山野菜给我吃。而对于青年男女,恐怕就再没有碰面的可能了。
我在明白河上扔下一片方巾,然后我就顺着河流,跟着那片方巾一直向下游走。在双牛岭两山对峙的峡谷里,我又不得不暂时告别了方巾,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绕过了双牛岭。在下游的明白河和涧河交汇的河口处,我坐在一块岩石上,吹着洞箫,等待着那片方巾。我希望能够在天黑前看到它,然后把它捞出,等到天明的时候,继续把它放进水里,让它随波逐流。我要跟随着它的指引,看它到底会在哪个城市里的拱桥和水坝边停留,然后被淘衣的女子捞出时,我会迅速落地生根,结束多年的漂泊生涯。
二
五年前的某一天里,我突发奇想,要到洪同的大槐树下去寻根。
从省城坐上火车后,沿着邙山和黄河的走向上行。透过车窗看去,汉宋陵墓时隐时现。我知道那硕大土丘里面埋葬的都是显赫过一时的人物,但是他们谁都无法超脱自然法则的约束,终致黄土一抔。
远古的逝者的踪迹无法追寻,昨日还曾举案齐眉,今日就已阴阳相隔的事实总是搅乱我的心思。路培培死后,我就经常陷入一种虚妄的困扰之中。我问过所有熟悉的人,究竟是先有生,还是先有死?如果死不能复生,那就意味着永远地沉寂,那为什么还要生呢?由此看来,生只是一种痛苦,而死就是痛苦的解脱。好多人对我摇头叹气就走开了。只有我的老师丁教授,有一次他先是对我大吼了一声荒唐,然后他抑扬顿挫地对我念了一段话。他说:“生也罢,死也罢,生不必喜死别怕。凡事该做直须做,生也光荣,死也伟大。”然后他也摇摇头,走开了。
我决定继续探求生死大意。我源源不断地听到别人的闲话,他们无论姓张姓王姓李姓赵,言必称自己是大槐树底下过来的人。他们还说,那些小脚趾是双盖的人,都别无例外地是大槐树底下的人。
大槐树,地图上没有。扒遍旅游图才得知,在山西洪同。只有一千里的路程,为什么不去看看呢?抽象的生死大意一时弄不明白,几百年前的祖先究竟是从哪里迁来的,还是应该弄清楚的。
邙山上的大冢子代表着我最终的去处,可我坐上火车是去探寻来处的,去处和来处勾起的情绪是同样的深沉。
列车也是深沉的,它时而吐一口闷气,嘟嘟地大叫几声。它终日都疲于奔命,它若不是一个铁疙瘩它早就累死了。
它竟也有歇息的时候。在到达一个叫孟源车站的时候,它停了下来,说是要向上加水,而我也正好需要在这里下车中转。
孟源是个弹丸小站,下车的十几个旅客就已把候车室填满了。凌晨三点钟的光景,又是农历十一月的隆冬,虽然在室内,感觉天气仍是极冷,十几个人就蜷缩在候车室里哈气取暖。
一个带着孩子的年轻女人,使劲地把孩子的头和身体搂在怀里。另外能惹我注目的是一男两女,他们年龄相当,都在三十几岁左右。男人张扬地挑着两撇小胡子,正坐在候车凳上闭目养神,左右两条臂膀,紧紧地把两个女子搂在他的腿上。这种左搂右抱的姿势很让我羡慕,我想如果换作是我,我就不会在那里闭目养神了。在这山里,随处都能找到一个避风的山洞,做一场三人游戏岂不更妙。他们或许已经厌倦了,正在表现的这种狎昵的姿态已经熟练到近乎麻木了,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呢?
一个肩背麻布布袋的年轻人始终和我靠得很近,麻布布袋里装的明显是被褥。他试探着对我说:“老乡,到哪里去?咱们作个伴?”
还真是老乡,离开家乡后,听见乡音还真觉得亲。我说:“去大槐树。”
他说:“你紧跟着我,这地方我很熟,待会儿如果有人喊你去吃饭,你千万别去吃,有人叫你去住店,你也别去住,有人拉你坐车,那就更不能去了。”
“为什么?”
“都是骗人的!店是黑店,车是黑车,宰人没商量。”
“你受过骗?”
“是呀!他们人多势众,咱没有办法。”
我点点头,他虽然形迹猥琐,但明显是个很精明的好人。
“咱就坐在这候车室里不动,等上几个时辰,天色一亮,店和车也就不黑了。”
“好吧!我跟着你。”
我想问问这个精明人,我们这样辛苦地奔波,是不是在急于奔向死亡?但我没有说。我知道在家乡我的熟人圈里,很多人都认为我有精神障碍,所以现在,我不能贸然对一个陌生人暴露我的缺陷。我能够想到这一层意义,大概就是一个精神障碍和一个真正精神病患者的区别。
在大约十五分钟的时间里,我把候车室里的十几个人都认真地观察了一遍,再和布袋老乡攀谈了一些话,之后又胡乱地想了一会儿生死。
十五分钟后,有六个手拿扫帚的年轻人涌进了候车室,他们嚷嚷着要扫地,但他们根本没有扫地,他们挥舞着扫帚,而是朝向候车的人们猛拍。看他们的架势,是把我们都当成了垃圾,要把我们全部扫到候车室外。
布袋老乡拉拉我的衣襟,他小声嘱咐我,让我跟定他走。我们刚被赶到室外,挥扫帚的人立刻锁了大门。
来到外面,我才明白了那些地头蛇们的真正用意。十一月凌晨的半山腰上,分外地冷。狭小的车站广场上亮着几只昏黄吊诡的灯,周遭有几家洞开的门户,是布袋老乡说的饭店和旅店。它们张着大嘴,只想吃掉我们这些旅客。一旦进去,挨宰是一定的,他们扫地的功夫都已经让我心有余悸,哪里还敢走进他们的巢穴?
我登过好多高山,那都是带着浪漫的兴致去踏青或者消夏的,对大山的向往和兴致已经形成了一种情结,可是这种情结在华山脚下的孟源车站里迅速破坏了。
天气异常寒冷,我几乎涌起了甘愿被宰割的冲动,我是个对生死的意义正热衷于体验的人,何况宰去的只是皮毛、是利益,还没有触动生死的层次。我就想,如果真的挨宰,无论在哪种情况下,我一定会奋力反抗,即使最终死掉,比较起在这半山腰里被严寒冻死,也只是换了个形式而已。或许死亡的过程也会更加迅速和壮烈。
布袋老乡又拉拉我的衣襟,让我帮他。他解开布袋,从里面掏出一条被子和一条褥子,他把被子递给我,让我裹在身上,而他,则裹上了褥子。他真是个好人。
那一男两女终于忍受不住寒冷了,登上了一辆说是会迅速北上的客车,但他们仅仅在车上呆了有半分钟的时间,便又仓促下车,慌忙向一家旅店走去。有五个人便围住了他们。在空旷的山腰广场上,我听到他们剧烈地争吵起来。男人对车老板迅速北上的说法表示怀疑。他说诺大一辆客车,不可能拉上他们三人就走。车老板就鼓动他说可以上去试一试,说他们是按时发车的,时间已经到了,无论拉几个人,都要走。一男两女根本不信他的说法,执意不上车。老板更加坚决,对几个手下挥一挥手,便有两个人走过来,架起男人的胳膊,连推带拉,走到车前,一把推进车里,然后又回来推搡两个女人。待三人全部上车后,拉上车门,果真发动了车,呼啸而去。
布袋老乡叹口气对我说:“我知道他们会被扔在哪里。”
“你遭遇过?”
他点点头,接着说:“在一个叫做花花桥头的地方,他们会被扔下来,然后只能等一班天亮时从西安开来的客车,再把他们捎走。”
“但他们不一定会冷,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会偎出一身的火热。”
险峻的华山,矗立在远处的一片混沌之中,在凄凉的星光的映照下,依稀能够辨别出它的轮廓。它是那样深厚而博大,不像眼下这个小站一样单薄,四周还鬼眨眼似地闪烁着几点灯火,让人很难猜透灯火里隐藏着什么样的鬼魅。我裹着被子,倚着墙壁蹲坐着。寒冷已经驱散了我的睡意,我也不想在一夜之间被冻僵。我有一种想法,中转北上的列车要过十二个小时以后才能开过来,等天亮的时候,为什么不能够去游一次华山呢?
但是在半个小时之后,我就改变了自己的决定。我那时本来就是一个匪夷所思、自由散漫之人,决定不能叫做决定,只能是心血来潮时的一种凭空冲动。我随便就能摧毁一分钟前的一种想法而改弦更张。
我受到了诱惑。一个穿铁路制服的瘦弱男人走过来,他提着一盏李玉和式的矿灯,遛着墙壁,逐个向候车的人问话。灯光清晰地照在他的脸上,看样子他有五十多岁,一脸的煤灰,像是个厚道朴实的人。
他终于问到了我。他把矿灯举到我的脸前,像是要分辨出我是不是一个患有精神障碍的病人似的。但他没有看出来。
他对我说,有一辆开往大同的煤车将在六点整从这里出发,我若是愿意,只要掏出二十块钱给他,届时他就会把我捎上。他说这种车坐起来其实很实惠,无论在沿途的哪个站上,我都可以自由上下。并且车厢里还生有火炉,一点都不会感觉到冷。
我不假思索地对他说,我愿意乘他的车。
我感到有人轻轻地碰了我一下,是布袋老乡。他裹在棉褥子里,并没有腾出手来,他用的是肩膀。
那个铁路工又去动员其他旅客坐他的车。布袋老乡惊异地看着我说:“你怎么能够相信他呢?”
我说我也说不清楚,只是想迅速离开这里。
他说:“一定是个骗子,你小心别上当。”
我动员他一起去坐那趟列车,他连连摇头。他说在这孟源车站上,他吃的亏太多了,他不相信这里的任何人。
铁路工问遍了所有的旅客,重新回到我的面前时,他颇为失望地对我说:“就你一个人,咱们走吧。”
我有些犹豫,就问他:“从哪里坐车?”
他说:“当然得上铁路啊!一出车站你就会看到。”
“你怎么不多叫上几个人一起走?”
“没有人相信我,只有你,是个灵活人。”
我觉得我不能出尔反尔。我把棉被交给布袋老乡,对他说了声“谢谢”。
布袋老乡看着我走远,还又好心地嘱咐了我一句:“你要小心些。”
走出小站之后,才觉得视野忽然开阔了许多。我和铁路工走的是蜿蜒在山腰上的小道。从我们所处的高度为界,可以明显地把世界分为两个部分。头顶是璀璨的星河,是和这孟源小站一样,对我来说都是未知的地方。下方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山沟,陇海铁路就铺设在山沟里。像一条匍匐的火龙。
铁路工边走边告诉我,相信他是对的。他说北上的列车一般都要在这里加水或调换车头,所以孟源也是个极为重要的车站。他指着山沟里的一条乌黑的列车对我说,一会儿他把我送上的,就是那趟货车。
我跟着他走下山腰,跳上铁路路基,又钻进了一个燃着熊熊炉火的道班房。
屋里的煤烟气很浓,却很暖和,火炉前坐着一个正就着蜜饯喝酒的壮汉。他的体态相貌极为凶悍,使我在一瞥之间就认定他绝非善类。特别是他那微微上翘的两撇胡子,还粘着几星酒花,让我极为排斥。他只是用迷离的眼光瞄了我一下,然后又兀自喝起了酒,连领我进屋的铁路工都没有搭理。
我想起在一个小时前见到的另一个小胡子,不知道他此刻是否已被丢到花花桥头上,和他的女人们在寒风中一起哆嗦。比起他们的遭遇,我一下子钻进的这间燃着炭火的屋子,应该是天上地下的两重境界了吧!
铁路工对我说,如果我相信他的话,最好是把二十块钱现在就给他。
我看他很信守当时的约定,并没有增加车费,就从口袋里摸了早已准备好的二十块钱给他。铁路工并没有避开我的耳目,抽出一张十块的递给喝酒的小胡子,然后指着小胡子对我说:“一会儿你就跟着他走,五点多的时候,列车会开过来,他会把你安排进尾箱里。”
三
我打开随身携带的一本旅行图,从目前自己所处的位置来看,明白河和清涧河的交汇处仍是伏牛山的腹地。地图上的两条河流像两条毛细血管,虽然它们在交汇之后显得略微明显了一些,但仍然是一副羞羞答答的样子,非要在几百里外的地方,当它们最终注入黄河的时候,那才能显示出线条的粗重。然而在眼下,任凭是一个小孩子,都能够赤裸着双脚,踩踏在里面尽情嬉玩。河床倒是很宽阔,因而河水很浅,可以清楚地看到河底,那是由不计其数的大小不一的鹅卵石铺成的。从进入农历五月以后,我几乎每天都踩在这样的河床上,在透明的水里寻找石头。那其实是一种运气的尝试,我只是在寻觅被山里人忽略了的东西。石头,对于他们来说再平常不过。他们在一天之内,从睁眼下床到脱鞋上床,见到最多的东西,恐怕就是石头了。我把所见到的形状质地品色称得上奇丑美的石头一律收集,我知道在遥远的繁华都市里,文明人在极度迷醉于现代时尚物欲享受的时候,内心却又渴望着获得一点纯粹自然的观感,而天然成趣的石头就能够满足他们的这种心灵体验。大约相比现代家庭里的一切构造和摆设而言,即使是极尽奢华,都无非是现代的人工合成,也只有从大山里来的一块石头,才是真正的自然和质朴。
黑雪,无疑是山民们的疏漏之物。我知道只要是能被称为玉的东西,山民们还是有眼力鉴别的。捞到黑雪,是我的幸运。但我并不着急着把它带走,它躺在水底已经有数不清的年头了,所以让它继续躺在水底,倒是一种最为安全的保存办法。我需要在合适的时候,才会把它带出自然,去游历红尘,完成我的一个心愿。
在上游被我抛掉的那片方巾,此刻还不知道距离我多远。我判断它顺水漂流的速度一定没有我快。我在离开双牛岭峡谷之后,迅速搭乘了一辆开往下游城市的汽车,车行了大约有几十公里之后,我问过开车的司机,得知明白河此时已接近尽头。我让他在距离明白河河道的最近处停车,然后按照他的指引,来到了两河的交汇处。
我曾经测试过那片方巾的漂流速度,它漂在清澈的水面上,随着河势的转向,有时候水流还会把它冲向位于某一个河弯处的静水中,这样,我还需要停下来等它,任凭它在水面上蹉跎打转,在慢慢地接近了水势之后,才会继续向前漂流。它其实赶不上我在岸上行走的速度。
黄方巾是被赋予了灵性的东西,是一个极为通灵的仙姑赐予我的。为了得到它,仙姑还为我做了一场简易的道场。她为我驱尽了身上的邪魔,然后把我的愿望附着在了方巾上。
仙姑在明白河北岸的一个小山村里坐坛施法。有一天一大早就下起了雨,下雨的日子里我从不下河涉水,我知道在这种湿气旺盛的日子里涉水最容易引发风湿炎症。那天我知会了旅店的老板娘,想让她帮我把穿了近半月的牛仔装给洗一下。那套工装也实在该洗了,上面的汗渍和灰尘已经附着了足有半斤左右。老板娘显得很忙,她笑着嗔怪我说真不是一块做家务的材料,就不知道这种阴雨天里是不宜洗衣服的。说有那么多的大晴天都错过了,偏要到雨天多难晾干呀!她说:“等天晴的时候,我一定给你洗,今天嘛!你就穿上它,和我一路去求神吧!”
她丈夫那时候在麻将桌边正忙,看样子是打着旺牌。他挥了挥手,很大度地对我说:“你就陪着你嫂子去求神吧!”
我对他说:“你就不怕我把她拐出山里吗?”
他满不在乎地说:“我巴不得呢!你拐走之后,我再找上一个更好的。”
他夫妻二人感情很好,他是放心之极才这么大度的。在这种人开的旅店里会感到舒适放心,但也会有一些难遣的遗憾。
遗憾是相比之下油然心生的。一年前的相同季节里,我住在武当山东麓的一个家庭旅店里的时候,就领略到了终生难忘的一种风情。我是在问过很多家旅馆之后,从一些老板自吹自擂夸说自家旅馆如何的安全舒适,又众口一词地指责一个叫春江旅馆是如何混乱肮脏的时候,我忽然就决定去体验一下那种混乱和肮脏。
事实上,我在那家旅馆里也真的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那几天里,正值店老板外出到福建去做一趟烟草生意。他外出之后,从隔壁的美容店里同时还消失了一位小姐。这件事被老板娘精确分析过后就妒火中烧起来。原本那小姐在平日里就经常和他家男人眉来眼去的,似乎还有上一腿。
我就是在那种背景下住进春江旅店的。
老板娘告诉我,如果怕热怕蚊子,晚上可以睡在楼顶的天台上。我听从了她的吩咐,夜里就把铺盖抱上了楼顶。
山里的夜晚旖旎而宁静。我躺在凉爽的夜风中,一面数着星星,一面酝酿着即将到来的梦境。我很喜欢仙人吕洞宾的一首诗,总是在这样的夜晚,我在入睡之前,总要反复地吟诵它,它也总能够把我带进一个神仙境界:明月斜,清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吟诵到几十遍的时候,睡意来了,在梦境中,故人也来了。
可是,还没有等我进入梦境,老板娘也抱着铺盖上来了。她说她也是怕热怕蚊子的。她在距离我有两丈远的地方展开了被褥,然后也躺下数起了星星。一个小时之后,我们俩就缠绕在了一个铺盖上,星星也不数了,她那两弯柳眉下的星星就闪烁在了我的嘴上。甚至不是星星,是从天上掉到房顶上的一个菩萨,她知道我终日在山间奔波的劳苦和饥渴,她就是来弥补我的这种饥渴的。
在以后的几天里,我吃腻了老板娘精心为我爆炒的腊肉菜薹。当然,每天夜里,安顿完客人之后,她都会来到楼顶上,她的腊肉在我的体内转化成的东西,她还要全部索还。那些天里她不让我下河采石头,其实我抚摩着她身上的小河和石头早就忘记了工作。
在楼顶平台上我度过了五个梦幻般的夜晚。五天一过,我就被老板娘扫地出门了。大约是她的丈夫要从外面回来了,我想她一定是不想和她丈夫大闹一场。几天里他们双方都获得了满足。我其实也管不了那么多,也没有产生过多的离愁别恨,离开武当山区时我就当是结束了一场梦游,结束了一场黄粱美梦。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我一直想重温那种美梦,但是终究没有相同的情调了。
伏牛山里的这对农家夫妇是一对儿模范夫妻,尽管我知道在他们这里体验不到一种奇情,但是并没有影响我对他们的尊重。
这山间的阴雨很能勾起人的惆怅,我在这种无所事事的日子里越发会胡思乱想。看来陪着女人去拜神倒是消遣烦闷的最好办法了。
我决定跟着女人去拜神。她在临出门的时候,很小心地在院外的水眼处堵了片房瓦,然后我和她就各撑了把伞,冒着已变得淋漓不止的小雨,去河对岸找那位仙姑。
仙姑居住在明白河的北岸。女人领着我,踩着摆放在河里的石墩,慢慢地过得河去,再走上一片高地后,就看到了笼罩在雨幕中的村舍。接近村子的时候,她一再嘱咐我,到了之后要少说多听。我知道她是怕我逾了规矩,所以要提前对我交代注意事项。
这片青砖蓝瓦的村舍里居住的人家大都抵不上仙姑家的富裕。这山里的世界,要么富裕,要么贫穷,两者的差距甚至比山外还要明显。因为教育的匮乏,富裕导致的空虚和贫穷造成的愚昧,好像都需要神灵来给予慰藉。到了仙姑的家里,我第一感觉便是她的生意极好。
老板娘俯到我的耳边,窃窃地说了声到了。她说:“你是外地来的,会受到优待,我到前面去引见一下,让她先给你看。”
在我和她的前面,已经坐了四个虔诚的信徒。他们专心地坐在门槛外,两眼紧盯着屋内。
我拉了一下她的衣角说:“我并不相信这些。”
她显得极为吃惊,却小心翼翼地对我说:“到了这里,可千万不能说不信。”
她挣脱我的拦阻,蹑步走进屋里,她俯首贴在一个盘腿打坐的女子耳边嘀咕了几声。女子一边听她说话,一面拿眼睛向院子里扫视,等她瞄上我之后,眼光停留了片刻,又忽然紧闭了起来。她对引见我的老板娘点了点头。老板娘恭敬地弯腰退出了门槛,走到我眼前时,又凑到我的耳边说:“仙姑让你进去。”
在来的路上,我听过她的介绍,仙姑还是一个童贞女,附体的是双牛岭上的兔仙。未坐坛之前,她的名头就响彻到明白河的几十里外,但那是以另外一种形象。她说明白河上本来就盛产美女,当然那女子又是美女中的极品。有一年有两个同时看上那女子的小伙子在双牛岭上进行了一场比赛,比赛的内容是看谁能以最快的速度攀上双牛岭峡谷两厢的峭壁,然后把那朵长了数年的灵芝摘下来献给女子。他们是瞒了全家人,瞒了全村人去搞的比赛。他们唯独没有瞒女子,他们让她坐在家里等候,等候着手捧灵芝的那个人去向她求婚。女子并没有等候,等她追到双牛岭峡谷的时候,就见两个人已经在崖上攀登。她喊叫他们想让他们快些停手,可是顺河的风却把她的声音卷跑了,她只得站在崖下祈祷、等候。她是一眼不错地看着两个人同时爬上崖顶的,就在一个人准备去摘灵芝的时候,速度较慢的那个人就朝灵芝甩出了手里的鹰爪。他本想借助鹰爪抢去灵芝,却不料不偏不斜,正好把鹰爪甩到了对手的头上,结果是对手当即就摔倒在崖上。甩鹰爪的那个人先是去抢了灵芝,然后才回转身去看他的情敌,可情敌哪里还有救,锋利的鹰爪能抓进石头,还能抓不透人的脑袋。他想跳崖逃跑时就看到了崖底下痛哭的女子,他仿佛忽然明白了他和情敌的命数。他从崖顶上把灵芝抛给女子,灵芝摔得粉碎,然后他就抱起被他抓烂头颅的情敌,双双跳了悬崖。
女子当时就昏死过去。家里人后来把她救了回去,等她醒来的时候,她就不再是原来的她了,她说她已经是一个兔仙,奉王母娘娘的懿旨在双牛岭峡谷里看守一株灵芝,没想到灵芝没有长成就被毁坏了,凭空还搭上了两条人命,王母娘娘说兔仙你罪不可赎,你就到人间去赎一赎罪孽吧!
女子从此就成了兔仙,或者可以说是兔仙附着在了女子的凡体上,她开始用她的灵异仙术为明白河沿岸的人们祛病去灾。
对于面容娇好的女子,我总是充满了喜爱,我从不知道害怕,尽管她是一个仙姑。
如果她是个凡人,那么,我穿着一身几乎结痂的夏装,她是很难猜透我的真正来历的,但是大约一切都瞒不了兔仙。我收敛起一些轻率,学着在场的所有人装出一脸的严肃,跪倒在仙姑面前的一个蒲团上,向她磕了三个头后,我听到她的嘴里咕咕数声,像极了打饱嗝的声音,但又不完全是。我猜想这是仙姑在和上天的神灵沟通,要等到她进入了一种状态,进入一种境界之时,通天的法力才会施展出来。
仙姑咕咕数声之后,她本来非常娇美的脸庞就扭曲起来,原来的樱桃小口忽然撮起,变化出一副兔状的豁唇。她的齐耳短发也有一部分迅速地竖起,在耳朵的上方竖立起了一种兔耳的形状。那时我就想怒发冲冠看来真是一种可以办到的事情,只要一个人进入了状态之后。
仙姑的四肢不停地抽搐着,在我的面前挥舞出了一些兔状的动作。良久,她用她的豁嘴唇对我挤出了一阵阴柔尖细的声音:“你可有五鬼缠身啊!”
我打了个哆嗦,真是不看不知道,竟然有这么多鬼怪缠身,我咋能过上好日子呢?五鬼缠身,按照《华严经》记述为官鬼、小人、青姑、白姑、血尸,分别寄居在人的眼耳鼻喉身五官之中。我问她是不是这些?
她说不是。她说你在最近的半年里接连冲撞过水里的两个淹死鬼;冲撞过一个马路上轧死的无头鬼;还有你命犯桃花,是不是在一棵果树下捡到过一块玉佩。
我回忆了一下,说曾经有过,但那是两年前的事了,不知道她怎么能够看出来。
她说那是自缢在那棵树上的女子掉落的玉佩,人被抬走了,玉佩后来却被你拾了,所以女鬼也就跟定了你。
我又打了个哆嗦,失色对她说道:“玉佩我已经送人了,是不是女鬼也被我送走了?”
她说:“还没有,还在你的身上。”
她说:“你在山南的旧寨子里是不是接受过人家送的一块牙骨?”
我想了想说:“有过。”
她说:“那是他们送给你的另一个鬼,旧寨子里有那种风俗,把作祟的死鬼的名字刻在一块牙骨上,然后装出好意拿着送人,实际上是把死鬼送给了别人。”
那块牙骨现在正系在我的手链上,不知道是不是在我撑地磕头时被她看见了,但那上面确实刻着“春梅”两个字,按照她的说法,那应该是一个死去的女子的名字。
我抬起手臂看了看,牙骨如羊脂般温润可爱,送它给我的是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大娘。那时,她把它递到我的眼前时,我立即就笑纳了,没料到里面还潜藏着如此险恶的用心。
我想把牙骨从手链上拽下扔掉。
她拦住了我,她说:“女鬼已经借助牙骨附着在了你的身上。”
我说:“那该怎么办呢?”
她说:“你放心吧!我会把它们一个个地给你驱走,你晚上重来,驱鬼需要做一个道场。”
我退在一旁,让老板娘叩拜她。她只是瞟了一眼老板娘,就厉声喝斥道:“你是来捣乱作祟的,你挡了我的眼晴,你当我不知道啊!”
老板娘磕头如捣蒜,嘴里一再对她求告说:“下次再也不敢了。”
我和她在回去的路上,她说起原因,她听人说,只要在院子里的水眼处堵上片瓦,就能够挡住兔仙的去路,就只得听从人的吩咐,乖乖地为人指点迷津。却不料说这话的人是个促狭鬼,瓦片堵住的不是兔仙的去路,而是她的眼睛。
但她究竟是怎样看见了老板娘堵上的那片瓦呢?莫非她真的有那番灵异,我想弄个明白,我告诉老板娘,我晚上会再来一趟。
那天夜里,我再次叩拜了仙姑。她已经提前准备好了作法的道具,是一只硕大的架在用三摞砖做支架上的铁质水桶。她让我先往水桶里面注水,她看着我一桶桶地把汲来的水倒进那只大水桶的时候,她点燃了桶底的木柴。
待到有水气升腾的时候,她用手试了试温度,然后她吩咐我脱光衣服,跳进桶里。我疑惑地看着她,想问问她是不是要把我煮了。她说五鬼都是无形的东西,它们附着在你的身上,不用特殊的办法,是难以把它们驱走的。
我脱了牛仔装,身上仅剩下一条短裤的时侯,我扭捏着不愿再脱。她说还是不行,要一丝不挂才好!那时五鬼再没有寸缕能够附着。
我让她关了屋门。
她说:“你尽管放心,如果没有事先约定,没有人敢在夜里走近我的神坛。”
她看我仍在犹豫,便顺从地去关了屋门,一面对我继续解释:“你不必害羞,我是个兔仙,不是个女人。”
她的这种先入为主的明察反而使我感到:她根本不是兔仙,就是一个女人。我倒要看看她是如何施法的。
我背向她匆匆地脱掉内裤,登上一个木凳,跳进水桶。水不是太热,她仍旧在桶底填火。我用脚在桶底打摸到了一个可以借脚的木砖,霎那间我认识到她一定经常这样对人施法。
仙姑一直没有再撮起她的兔唇,我知道她这时候纯粹是个女人,并没有兔仙附体,她柔声告诉我,待到感觉水热时就告诉她,免得把我给煮熟了。
这是一次美妙的沐浴。水温适宜的时候,仙姑停止了烧火,先是取来了几张画有朱砂符文的黄裱纸,就近炭火点燃之后,把纸灰全部撒落在我胸前的水面上。她一定是在调制一桶能够为我驱鬼的圣水。继而她说:“看我为你作法。”
她又撮起了她的兔唇,她手持一把轻盈的木剑,绕着水桶蹦跳起来。
我并不知道她如何施法,我本来就是带着一种猎奇的心理来拜访她。我在舒适的水桶里,对每一寸皮肤都进行了搓揉。
她在外面为我唱到:
王母大士
法力无边
我是你的
白兔小仙
赐我法力
赐我神官
赐我筋骨
赐我天眼
手持缚鬼绳
挥舞桃木剑
宵小恶鬼
哪里逃窜
咔嚓咔嚓呵
咔嚓咔嚓呵
最后两句是在挥剑砍杀五鬼。桃木剑一记记砍在桶沿上,发出木头和铁器的沉闷撞击声。我把头紧缩在桶里,怕被她击打到。看到她稍做停留,赶忙伸伸懒腰,一时气定神闲、身心愉悦。
她把一段木头放在桶沿上,又继续说到:
现有桃木根
五鬼可托身
送尔过奈河
冥世叙前因
查尔生死状
把尔功过分
赐尔孟婆汤
送上轮回轮
做恶投作兽
行善重作人
五鬼至此被送上了正常的轮回轨道。她长嘘了口气,停止脚步,放下宝剑,退回到神坛前的蒲团上打坐调息。
尽管刚下了场雨,山间的夜里多了一分凉意,但她的鼻翼额头等高耸处已渗出了明亮的油光,跳了一会儿大神,她显然累得不轻。
我跳出水桶,穿好衣服,按照老板娘的吩咐,拿出二百元的谢仪给她。她没有推辞,收下之后就送了我一幅画有朱砂灵符的黄色方巾。
四
孟源小站上的那位铁路工人,并没有骗我。早上六点钟的时候,他领我上了一列货车的尾箱。
以前没有坐过这种车厢,它黑黢黢的显得极为厚重,其实也算得上舒服,它是跟车铁路工的流动家室。里面有一张床,床上有被褥,还生着炉子。小胡子铁路工进来的时候,拿一把火钳投了投炉子,又向里面加了些煤炭。铁路上就是不缺煤炭,不到一刻钟的工夫,炉子里就燃起了熊熊的火。
小胡子铁路工的话不太多,大约是长期跟车、长期自闭的缘故。他搬过来一只凳子,让我坐在炉边烤火。我问他什么时候能够开车。他简洁地说:“这就开。”说着便拿起一部对讲机,趴到车厢外的护栏上,和什么人反复叫嚷着。
列车开动之后,我问他什么时候能够到达洪同。他说下午两点就能到达。我心想坐这等列车也是不错的,掏出二十元钱的钞票,下午两点就能赶出几百公里,也算得上迅速。
他提了个茶壶,从车厢里的一个水桶里灌满水,然后放在炉子上烧。车行二十多分钟,壶水开了,列车也刚好停了下来。他解释原因说,是对面开过来了北京到西安的列车,所以我们乘坐的这列货车要待避。
我问他大约需要多长时间。
他说会很快。他从床头边的箱子里摸出一块茶砖,掰开来,捏了一块大的放进茶壶里,然后叙上水,等待两分钟之后,端来两个茶杯一并倒上。他请我喝这种味道浓重的普洱茶。
他是一种比较特别的人。在我的认识里,我对他这种有着两撇胡子的人没有什么好感,特别是像他这样又刻意把胡子修饰了一番,让两端的胡梢略微上翘,像极了新疆的维族人。但我知道维族人是在展示一种民族情结,可他呢?若不是维族人,那定然是一个有着明显自恋倾向的人。
我问他是不是维族人。
他说不是。
我看他也不像。他生着一张方面大耳,论身材、长相都应该属于北方。他说在铁路延伸到这里以后,他父亲就转业到了这里,然后在这里结婚生下了他。他祖籍东北,但却从未回过那里。他果真是一个东北汉子,那么他应该有一副和他的体魄相称的古道热肠。我改变了一些对他的看法,只是对他的那两撇胡子还残留着别扭。
列车待避了一个小时之后,将要开动的时候,尾箱里又上来了两个贩运蜜饯的年轻夫妇。他们是被这小站上的铁路工人安排上来的,要搭乘顺路车到下一个大站去。
安排人的铁路工没有分钱给小胡子,但他也没有再说什么,言语之间显示着他们的熟络程度,做这种事大概是习以为常的。
倒是那对年轻夫妇,打开一个纸箱,从里面拿出一些蜜饯让我们吃。我这才知道小胡子铁路工之所以养成喝酒就蜜饯的习惯,大概都是被沿途的老乡们培养成的。他果然并不客气,喝着普洱茶,又就着蜜饯。
列车行行停停,走出二十分钟之后,又停了下来。我问他停车的原因,他指了指车尾部的铁轨让我看。他说这条大秦线有半数以上的单线,所以车速很难,只要是遇上了对面开来的车,或者后面有高速开来的车,像他的这种慢车总要避让。他说他并不着急,也劝我别着急,急也没有办法,列车又不是天上的鸟,想怎么飞就怎么飞。
他说他跟车已经有十七年了,早就修练出了一身好脾气,列车即使在某个地方待避上一天,他也能够不紧不慢地等候。如果都能像这天一样,能够就着蜜饯,喝着普洱茶,那应该更好了。
车再开的时候,他说这一次列车将会开出很长一段时间,因为这个时间段里,没有对开的车,也没有追来的车。
喝足了茶,我看他站起了身子,松了松腰间的皮带,仿佛还不尽意,便旁若无人地走近车尾,倚着栏杆,撕开裤缝,对着飞驰而过的铁轨,扬扬洒洒起来。我看着年轻夫妇,他们依旧沉默,手里各自拿着一根小铁条,在红彤彤的火塘里拨弄着火出神。我才知道这种单调的氛围里是默认一种率性的。我也有些内急,只好学着铁路工,走到车尾,解决了一番。
之前我搭乘客车也曾长途奔波过,在那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众人哗哗下得车来,男左女右的解决之道,都是一种率性。也许正是那种和眼下的一致的环境才使人变得大胆率性起来,而一旦离开了旷野,走回城市之后,好多人又不得不重新变得细微严谨,谨遵起先人和社会规划出的虚伪道德。
在这一区间里,列车行驶了一个半小时。再次停靠时,是到了一个大站,卖蜜饯的青年夫妇在这里下了车。他对我说,这次停靠的时间会很长,需要卸下两节车皮后车才能开。他的脑子里仿佛装有这条大秦线的整个运行图。列车将要在哪个地方待避,相向开来的是哪班列车,他都能够准确说出。
我问他如果按照当前的速度计算,列车能不能在下午两点时到达洪同。
他说:“能,一定能,不过准确地说是明天下午两点。”
我说:“可是孟源站上那个送我上车的铁路工说是今天下午两点啊!”
他说:“要不就是他没有讲清楚,或者是你没有听清楚,应该是明天下午两点,不用说其它的情况了,列车在这里卸下两节车皮后,开车时已经快两点了。”
我想起他也曾分得了我的十元钱,那么铁路工欺骗了我,他明显也是个帮凶。但他们毕竟把我从寒冷的车站广场里给解救了出来,又拿着蜜饯和普洱茶款待我,我感到不好意思再埋怨什么。
其实我此行的目的,本来就带有很大的随意性。洪同只是一个方向,所幸已搭上了一列火车,并明确地要开往那个方向。我完全可以睡上一路,待到下一个下午来临的时候,我也就到了地方。我告诉他说:“我并不着急,明天下午就明天下午吧!”
“只是。”他欲言又止,继而拿定主意说:“只是夜罪难受。”
我看看他的那张床,床不太宽,但是完全能够挤下两个人。我感到在漫长的夜里,他一定会允许我躺在他的床上歇上一会儿。我这么坚信他,还因为他是个东北汉子。
列车终于卸完了两节车皮,果然已是两点钟光景,接着又呼哧呼哧开了。中午饭的时辰已过,我拿出旅行包里的酱牛肉和涪陵榨菜请他吃。他有些过意不去,从床下摸出一瓶白酒,把茶杯里的残茶倒尽,倒满了酒,递到我面前。他说那是用纯正的黄米做曲制的酒,纯粮酿制的,是一个搭顺路车的卖酒人送给他的。我喝上一口,的确有米酒的纯厚甘香,却有一丝土腥味。
他说那就对了,土法酿制的比不得大厂里的工艺,可那大厂里都是勾兑酒,汾酒虽有名气,也是勾兑成的,那里面也喝不到米香。
他说起了前两年发生在沂州的假酒案。私人作坊里学着制作勾兑酒,买来的却是工业甲醇,结果一连串在几个省里都喝死了人。但是现在的这瓶酒,保证不是勾兑酒,那卖酒的老乡每周都会搭一次顺风车,所以拿的一定是上好的酒来酬谢他。他让我放心喝。
从车尾部洞开的门里,可以看到波浪状的黄土岭飞快地闪过。隆冬的黄土高原一派苍凉,没有一丝青意。不时地从远处的沟壑中闪现出一两个村庄,依然是萧条破败,只有遇到个土法炼制钢铁或者焦碳的工厂时,从蓬勃升腾起的浓烟里才能感受到车外的世界还有一分活意。
他也许是早上的酒劲未下,此时有半瓶酒下肚,脸上已明显地带了醉意,微微上翘的胡梢也挂上了星星点点的酒液。他结巴着对我说:“列车又快要停了,停靠的是一个小镇,又是一次避让,但是在这个小镇上,将会上来一位女人。”
“你怎么知道会上来一个女人?”我问他。
“因为每趟车她都会上来。”他说。
“是个搭顺路车的买卖人吗?”
“不是。”他摇摇头说,“是我的朋友。”
“女朋友?”
他点点头,酒喝得多了,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听上去带着混浊,像车外世界透露的苍凉。他别转了脸,盯住通红的炉火,仿佛听他讲话的是炉子而不是我,他就用那种混浊凄凉的声音,对我讲起了他和他女友的故事。
他说遇到她之前他从来不知道什么该叫做家。如果一个人呆得最多的地方算是家的话,那么这节尾箱就是家。又如果有一个值得喜爱的人经常厮守的地方算是家的话,仍然是这节尾箱了。在华山的脚下,他有过一个家,但是为了那个家的维护,他就不得不把自己交给了这节尾箱,整天由它拖来拖去。
他说他是在两年前的一天夜里遇到那位女人的。他说当一个押车员也有优势,只要想去拈花惹草,自然就会有享不尽的艳福。可是他不会,至少是在遇到那位女人之前一直没享受过那种艳福。黄土高原是个穷地方,一年四季的黄土风刮个不断,也不知道咋就刮来了那么多的穷人想来搭他的顺路车,大概有钱人都通过正常渠道买票上车了。穷人里当然也有女人们,好像沿线的好多村落都知道货车上的尾箱是可以坐人的。为了省下一点车费,翻沟越岭,也会找到列车经常待避的地方去赶他的车坐。有一段时间,所有的货车尾箱都成了活人罐头,人挤人、人挨人、人满为患了。铁路上只好制定制度,又在尾箱上焊上了铁门,列车待避的时候,就会把铁门锁上,任凭人们怎么拍打,就是不开门。时间一长,真的就没有坐车的人了。可是整个尾箱里只剩下他孤家寡人的时候,又横生出了许多寂寞。所以他经常会趴在车尾的门缝里向外观察,待车将行未行之即,迅速打开车门透气,若是有人,就捎上一两个。
他说在那天夜里,就在即将到达的那个解州小站上,他的尾箱里上来了两个青年男女。他们告诉他想搭乘这趟货车去沂州,他们刚刚结婚,结婚时又借了不少的外债,所以要去投奔一个在沂州搞包工的远房亲戚。那个男人很大方,上车就和他喝酒,反正他也睡颠倒了,喝就喝吧!他也很慷慨,把唯一的那张床让给女人睡。然后他们就开怀敞饮起来,按说那夜他喝得也不算多,他认为以他的酒量还能再喝许多,但是不知道是酒的原因或是什么别的原因,那夜的酒格外地拿头,最后他就醉倒了。后来,他是被女人急促地推搡醒的,醒来时头还昏沉得厉害。女人问他她男人去哪儿了?他这才发现果然不见了男人。他的头忽然大了许多,头发都一根根地支蓬起来。他模糊地记起,他醉了以后,那男人曾经蹒跚到车外的护栏前去小解,但回没回来他就不记得了。
他说女人是在下一个偏僻的小站下了车,然后疯了一般地沿着轨道向回走,她要去找她的丈夫。他也连忙通知了列车长,说是遇到了些急事,找了另一个列车员来替补他,然后他追上了女人,和她一块回去找人。他那一会儿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血肉之躯从飞驰的列车上摔下之后,碰到的又是坚硬的铁轨、或者枕木、或者石块堆砌的路基,但那都是要命的东西,是绝不会有生还的希望了。他不敢对女人讲,但他从女人的疯狂的状态中知道她一定也预见到了这一点。他说那一夜他们整整走了三十多公里,在越过另一个小站时才找到了已经摔得稀烂的一具尸体。女人就坐在那具尸体前哭天抢地地痛哭。他一直陪伴在她的一边,等女人哭得累了,不再哭的时候,他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女人的面前。他说他有很大的责任,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他不该和男人喝酒,不该让男人单独到外面去小解,但是在那个时候,他真的已经烂醉如泥了。他让女人可怜可怜他,他说他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还都靠他一个人养活,他真的不能丢了这个工作。他说女人如果不去铁路部门反映他,他会倾家荡产包赔她一些钱。女人哽咽着对他说,人都没了,要他的钱还有啥用呢!问题是她真的无法对丈夫的家人说明白事故的原因。新婚燕尔,丈夫即遭不测,命丧荒野,做妻子的却安然无恙。他说他愿意帮她去说明原因。她说只怕他参与进来以后,事情反而会更加复杂。她说她知道他是个好人,什么都不为,就凭他陪她走了这几十公里的夜路,能够在山间隧洞里在跨河大桥上扶持着她,她就不会把事情攀扯上他。她说丈夫特爱喝酒是全家人都知道的事情,谁也不怪,都怪他管不住自己,上车后就掂了一瓶酒牛饮,最后喝醉了酒,失足掉下了火车,的确与他无关。
他说女人是这么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她让他继续回去跟他的车,只是在丈夫的家人找到他的时候,能够证明一下男人是酒后失足就可以了。
他说在后来男人的家人找到他的时候,他的确是那样证明的。在这件事上他和女人都为双方做了开脱。向活不向死,是千年的老规矩,死人两腿一伸,什么都不知道了,活人还需要好好地活下去,他们应该尽量避免受到死人的拖累。
他说事后他真的拿出了自己的全部积蓄去赔偿女人,可是女人说啥也不要,只是又跟了几趟他的车,逢的是一七、三七、五七、一百天等丈夫的祭日的时候。车过那个出事地点的时候,女人和他就会拿出一瓶白酒,站在车尾,一点点地倒向路基。
他后来还真是帮女人找到了一种生意,他让女人搞起了贩运,把晋南的水果蜜饯先运往晋北,回程又捎回了白酒和陈醋。他疏通了铁路上的关节,来往都能够搭乘他的这节尾箱。
我问他今天是不是还要在解州小站上装货。
他点点头,说货物不多,列车待避的十分钟内足可以装完。
在解州小站上车的那个女人,尽管她捎带的货物不多,但她一个人的到来,就足以彰显了我在这节车厢中的多余。
列车徐徐开动以后,我独自坐在那只炉子旁闭目养神,押车员和女人亲昵的交谈和刻意压制的兴致时时撩拨着我的神经,尽管那段时间我被人们广为疑作精神障碍患者,但人情事故我还懂得,我明白我正像一盏电灯一样多余,照耀着他们不敢做出狎昵的举止。其实内心真正感到难堪的不是他们,而是我,我这个过客。
五
按照仙姑的说法,那片画有灵符的黄方巾带有灵异的神力,它会为我趋吉避凶。仙姑告诉了我使用的法门,说等我离开明白河的时候,只要把它放进水里,然后紧紧跟定了它,循着它的指引,就一定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我并没有过多地询问她关于幸福的意义,我想对于我这样的一个居无定所的单身汉来说,幸福无怪乎是家和妻子的统一,或许黄方巾真的能够给我做出正确的指引。
我坐在那块硕大的青石上,操笛吹了一曲渔舟唱晚,又吹了一曲高山流水之后,西天的太阳已经快要落下山谷了,它此刻把两厢的青山也染上了苍翠。天空是彤红的,从天际摇曳过来的明白河也一片彤红,而涧河是蜿蜒北上的,对它我不需要关注,我不敢再闲情逸致,于金波鳞鳞的河面上发现那片方巾已不太容易,我需要集中精力去辨认,稍有差迟都有可能让我和它失之交臂。
我走离河滩,在灌木丛中折了一根较为柔韧的木条,从背包里取出鱼网张上,然后挽起裤腿,下到河里,认真注视着河面。黄方巾还未漂来,我估摸不透还要在这里等上多久,也许需要一夜。这河里盛产一种无刺的小银鱼,肉香而滑腻,最适合烤吃。为了等上那片承载着我的幸福的黄方巾,说不准我需要在这里露宿一夜,那些倒霉的小银鱼就是我最好的晚餐了。
我把鱼网浸入水中,网罗着逆水作浪的小银鱼。
我必须捞出那片方巾,在下一个黎明到来的时候,再重新放它入水,然后追随着它,看它最终会把我带到哪里。
在太阳落山之后,河面上恢复了往常的明澈,我终于看到它从远处旖旎而来。我没有用上罗网,就直接把它抓到了手里。
那块硕大的石头,卧伏在明白河边,它倒像是老天有意为我准备的天然床榻。我看着河南岸的峭壁,那峭壁也是老天用鬼斧神工砍削而成的。无疑,这块石头就是砍削时留下的下脚料。论它的质地,是块花岗岩,我知道这地方盛产花岗岩,面前的这架高耸入云的峭壁,整体都是那种质地。来的时候,同车的人告诉我,在峭壁的南面,福建客商建设的石料厂正在一点点地啃噬着它,他们将把它肢解成五十见方的石板,然后运往丹江口,用于一项规模宏大的工程,依照那个工程的用量,再有三座这样的峭壁也不能满足使用。
想起在若干年后,在明白河的并流处,原本存在了数以亿万年的一座天然屏障将被人为地毁掉,然后留下一个巨大的碎石场,我心里不免漾起一丝遗憾。遗憾的起因还因为峭壁的自然之美,倘若它是一座面目可憎的丑山恶岭,挖了也就挖了,倒不足以引人惋惜,可它毕竟是很美的。虽是夕阳落山后的时分,峭壁依然显示着晶莹的光华,自西向东约有一里之遥的壁面上,分布着一些宽幅不一的纹饰,纹饰是莹红的,像一条条红色的瀑布,自山顶倒挂而下,只是缺乏动感而已。我想若是在雨天,大约是能够看到那种动感的。这些莹红的纹饰,原本就是雨水冲刷的结果。我见过好多处相同的峭壁,我总能够以独到的眼光在上面辨认出上苍刻铸的痕迹,它们或者看似象形文字,或者看似奇异的图腾。我想如果等到次日日出,等到山明水秀的时候,这座峭壁上也一定会有那种奇异。在我的旅行包中,有一本专门描绘这些奇异的笔记,虽然不是拓片,但每一个图案都是我精心描绘而成,也可以说是拓片的无数倍的缩影。面前的这座峭壁,在若干年后,它将会从此消失,倒是更应该记述的。
我决定在那块天然床榻上睡上一夜,我还要用我的照相机拍摄下峭壁的全部面貌,用我细致的眼光在它的壁体上寻找出上苍的铭记。大约上苍制造它的原因,就是为了应付今天的使用。
我重入灌木丛中,拔开青翠的枝条,寻找了一些经年的枯枝,然后又捡拾了一些干枯的落叶,攀上大石后,生起了一丛篝火,再把小银鱼穿起来,翻来覆去地在火上炙烤,又撒上盐和调料,一顿烧烤就做成了。最后逐条撕吃了它们。
两年之间,我已经完全适应了这种野外生活,较之两年前我刚刚摆脱了精神滞障时的肥胖体腹,我瘦削了许多,却也硬朗了许多。那时候我最爱在茶余饭后躺在长春椅上遐思冥想,任脂肪堆积,体虚气弱,难抵酷暑严寒。现在久经磨砺之后,肚腹上的脂肪已经消耗殆尽,大概都已转化为肌肉,即使这样风里来雨里去,也再没有患过疾病。我知道我的身心已经获得了彻底的解放,告别了精神障碍和小病连连。
吃过烤鱼,我掏出睡袋,充气之后,并没有急着钻进去,先是下河洗浴了一番,然后才躺下看天。天上的星河已是璀璨四溢,夏夜里它南北横陈,把尾部齐齐地甩在南面的峭壁之后,北面却一派空旷,可以看见它的头首。这山间的夜色寂静而幽蓝,置身其间,倒觉得分外地安闲和舒畅。农家旅馆的老板娘告诉过我,山间已经断绝了猛兽的踪迹,前些年倒有很多,那时候还没有禁猎,靠山吃山,山民们捕获的野兽能抵上大半年的口粮。野兽也经常来到农家,并不伤人,把农户们饲养的猪羊鸡鸭叨去,人和兽虽然这样互相侵扰,两两相惧,又各怀敬畏。野兽繁殖得也很快,总是打灭不尽。倒是在最近几年里,伐木开矿的多了,或者筑起了栅栏,封闭了山林搞起了旅游经济。人多了,兽却没了。所以晓行夜宿根本不用担心会遭野兽袭击。
但我知道她的嘴上虽那般去说,心里倒是有很多忌讳的,比如对这满天的星星,他们山里人就极为敬畏。每到傍晚,第一要事就是把自己在白天里晾晒的衣裤收拾进屋,怕被天上的某个风流星君看见了,施法勾引成为坏人。再比如夜间是断然不敢在这种荒野里的石头上坐卧着,说不准有哪块石头就是个古怪精灵变化的,在女人不知不觉间,它就在她的屁股底下作祟了。若被它点上了,平白无故会怀上身孕。山南的王家就有一个姑娘,一次在河边洗衣,还是在大白天,累了之后就躺在一块石头上睡了一会儿,数月后竟未婚先孕,惹得乡邻们百般嘲笑,但是那姑娘横竖说不出来让她怀孕的男人是谁。后来还是被那位仙姑看出了门道,原来是被她躺卧过的那块石头作精施坏怀了身孕。
我知道这种奇谈里面肯定包含着奇情,但那位仙姑不失为一个好人,姑妄言之,便为一个不幸的女子作了开脱。对我来说,倒也很愿意相信仙姑的那种说法。还说孩子出生之后,便认了那块大石头做了干爹。
依照老板娘所讲,那山间的奇石,说不定就是某个精灵古怪的东西所变,女人断然是不敢躺卧的。男人倒也无妨,若是极端命硬,正好躺在那精灵之上,又能降了那物,压得它半死不活,它还会讨饶,那时你尽管狮子开口,对它提出过分的要求,保不准它还能帮你实现。
但是路边的野花丛里,男人倒是应该惜脚的,若是一脚不慎,踩踏在朱花婆的身上,被她施法镇住,吸尽了阳气,倒也有性命之忧。所以在这世间,男女基本是公平的,造物主不但给女人定立了禁忌,也为男人制造了藩篱。
我钻进睡袋,我知道身下的这块石头不是什么精灵所变,它本来的面目就是南面峭壁上滚落下的一块花岗岩,所以不足为惧。在胡思乱想之间,在深蓝的夜色的拥抱中,倾听着山风的摇曳,河水的参差珮鸣,我终于沉沉睡去。
六
列车慢腾腾地到达运城车站的时候,押车员告诉我还要在这里装卸几节车皮。我知道在那节空旷的尾箱里,因为我的存在而使几个人都感到了局促。接下来还要经历一个漫长的寒夜。他告诉过我的关于他们之间的那场因为变故而引发的私情时刻刺激和提示着我,我是个多余的过客,那一张狭窄的床其实是容他们搂抱入睡的。如果我非要坚持下去的话,势必该抱着炉子打一夜的盹,而如此这般,恰恰是让我最难以忍受的。我独坐如佛,岂能容别人卧榻上酣睡。
我委婉地告诉小胡子押车员,我只是因为事急,已经捱不得列车如此缓慢爬行,我想在这运城换乘一辆汽车,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洪同。
他没有再给予挽留,甚至还有些满意。他告诉我如果要赶汽车,一定要马上出站。他说从运城北上的汽车可能在下午六点就全部停开了。我判断了他的意思,他多半是希望我能够尽快离开。
他指引我不必经过出站口,那样会被疑作逃票的旅客,搞不好还会被处罚。他让我沿着铁路一直向南走,他说大约有一里之遥时也就走出了车站的辖区,那里会有一座立交桥,翻过低矮的护栏也就进了市区。他说坐他车的旅客都是那样出站的。
我不敢停留,按照他的说法走出了车站,然后又迅速搭乘一辆拉客的三轮车,赶往长途汽车站。
到问事处问过,北上洪同的汽车已经停开了,剩下的有一辆开往临汾的车,离洪同还有几十公里的路程,如果乘坐的话,入夜可以暂住临汾,早上再换乘洪同的车,一个小时就能够到达。
我想也只有如此了。
和我一同上车的人,多的是面目可憎、神态慌张的汉子,中间还夹裹着一个抱小孩的青年女子。女子面色无光,是被黄土高原上的风吹打得皮肤粗糙暗淡、失去了灵活和水分的那种村妇形象。另有两个老妇,先是被挤得抓摸不到车门,只得等待男人们上车完毕,才骂天骂地地上车,卸下身上大包小包的行李,摸到车尾坐了。那青年女子怀里的孩子,簇拥上车时倒也安静,等到他母亲刚刚坐定,便放声大哭起来。女子旁若无人地解开棉衣,稍稍撩起,一把把孩子的头揽在胸前,温软的乳房立刻堵塞了哭声。司机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一手按着方向盘,一条腿跪在坐位上,高举着另一支手,指斥旅客把行李各自摆好,切莫砸伤了人。明令各人行李各人看管,被抢被盗概不负责。他操的是一口浓重的晋腔,和这满车焦燥的旅客一样,让我听去总感到曲折和别扭,仿佛是声带故意扭曲所致。
坐在我身边的那个老者,待车发动出站的时候,我才顾得上打量他。他大约有五十岁以上的年纪,满脸皱纹,眉宇间透射着焦躁,他的两只手始终紧抓着,平放在双腿上的一个帆布挎包上。他惊慌地左顾右盼,像一只在伸头瞭望敌情的袋鼠,他把同车的每一个人都打量了一番,收回眼光之时,一下子就看到了我也正观察着他。他明显吃了一惊,对我仓皇笑笑,紧缩了双臂,把怀里的书包揽得更紧。他的失措让我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在他怀抱的书包里,一定藏着珍贵的东西。
天黑之后,车子在中途停了一下,司机很急迫地下车,抢在车头里,对着车头小解,便有旅客提出了相同的要求,售票员走到车前头,打开车门,招呼大家赶快下去方便。老者也想小解,但有些不放心手里的书包,在腿上掂了几掂,却让我听到里面有叮叮当当的响动,最后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终于把书包放在座位上。他用满口的方言嘱咐我,让我帮他照看一下,然后也急忙下车小解。
我趁他不在,饶有兴趣地掂了掂那只包。包的确很沉,用手摸一摸,里面全是坚硬的物件。我无法隔皮断货,但能够确定是些金属东西。老者在抖动的时候,也曾让我听到了响声。
等他回到车上时,我已收手坐定。老者重新坐下,向我道了谢,我回应他,让他不必客气。老者有些惊喜地问我说:“你是河南人?”
我点点头,我粗重的河南腔倒是我最好的身份证明。
他说:“我是米脂人,听说过米脂吗?”
我仍旧点头。
他说:“过去黄河,到了米脂后,还要再翻上二十几道土梁子,走七十多里的土路,才能到我家。我老家那个地方啊!穷!甭提了,一年四季缺水,黄土风把人都刮跑了。”
“可是,那地方能出美女的,貂婵就是米脂的。”
“那是在古代,现在可不行了,人家说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那是说米脂的婆姨会疼人,你想啊,生长在那样的地方,若是能嫁到外地的好汉子,哪个婆姨不知道疼人呢!”
我问他:“你是否也是被黄土风给吹出来的?”
他说:“咋不是呢!整个一冬天,黄土梁上又种不上庄稼,我就在西安附近打工,干的是建筑活。”
“怎么不在西安继续干了呢?”
他摇摇头,没说话,像是有难言之隐。我和他本来就是扯闲话,萍水相逢,转眼就要各奔东西,没必要继续深究。我看到他只是把怀里的书包搂得更紧,两眼瞟向了幽黑的窗外,但我知道他是在躲蔽我的问话,他其实什么也看不到,满车人的哈气已经把所有的车玻璃糊上了层粘膜,只有在路过集镇的时候,才偶尔会照射进来一层昏黄的光。如果是遇到了对面或者后面追上的汽车时,车灯把车厢照得通亮,结了膜的玻璃倒是可以做镜子的。从玻璃镜中可以看到,老者也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它出神。
其实我对他也没有多大兴趣,他又不是一个能让我一见倾心的女人,也不能够和我畅谈我急欲探求的生死大义,他甚至没有他怀里的书包能够让我引发兴趣。
我在车上小睡了一会儿,到达临汾车站的时候,是老者把我唤醒的。我和他先后下车,临出站时,他一把拉定了我,让我帮他看看侯车时刻表上,最早几点有开往介休的车。他说他是个瞪眼瞎的文盲。我帮他看过,然后告诉他最早的一班是早上五点钟开的。他有些兴奋,继而讨好我说:“我能不能和你商量个事?”
我对他说:“当然可以了。”
他说:“你看我这个大老粗,到哪个地方都怕吃亏上当,反正你也是一个人,咱们俩能不能找一家旅馆,开一间房合住,这样也能够省下一些房钱,有你这样一个好人照应着,也不会有人骗我。”
他其实是个很会讲话和盘算的人,我也很乐意和他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人作伴。他的一口方言也能帮衬我一下,让人不敢对我欺生。我对他说了声好,然后和他一起出站,在站前的一家饭店里各自吃了些东西,又就近找了一家旅馆。他去和店老板搞价,死磨硬缠非要让人家照应他一下,结果还真的把一间四十元的房价压到了二十元。我和他各掏了十元。老板看出了苗头,又推说不行,说我们是在外面临时结成的对子,然后来和他杀价,说一人十五元,少三十元不行。他听了老板的话,拉着我抽身便走。将出旅馆之时,就又被老板叫住说:“你们回来吧,可真会搞价,我全当是做善事了。”
那间二十元一夜的客房,收拾得倒也干净,还装有暖气。老者告诉我这是高原人一惯的作派,吃的虽不讲究,对于住房却是绝不马虎的,即使临坡开个窑洞,那窑洞也是窗明几净、暖炕风道一应俱全,基本上冬暖夏凉。生在这鬼地方,大都能想得开,吃的不好,再住的差劲,整天让黄土风灌房子,不就白活一场了。
他坐在床上,等我洗浴完毕,便无所顾及地拉开了他的书包。他从书包里先是拿出一个长满绿锈的圆盘,翻来覆去地在手里把玩、打量、沉默、琢磨,一直挑逗得我止不住了好奇,就问他说:“那是什么东西?”
他说:“我也不知道。”
我说:“能让我看看吗?”
他小心翼翼地把圆盘递给我。那是一面古代的铜镜,在金水河边的文物市场里,我看到过那东西,铜镜上蚀满了铜锈,镜面却被他把玩得显出了光亮。背面的圆心处有一个铜脐,围绕铜脐铸的是石榴牡丹缠绕如意的图案,寓百子百福吉祥如意之意。制作工艺倒也精巧细致,只是分辨不出年代。他说:“你是从大地方来的,一看就是个文化人,你能看出来这是个什么东西吗?”
“铜镜。”我告诉他,“古代女子涂脂抹粉时照的就是它。”
“她们照的不是玻璃镜吗?”他极为愚蠢地说。
“玻璃才有多少年的历史,你知道吗?比你也大不了多少岁。”
“你是说貂婵姑娘照的就是这种镜子?”
“可能是吧!”我几乎被他问住了。
“那么是不是很值钱?”
“如果它真是古代的铜镜,应该是很值钱的。”
“哦!我们米脂可从来没见过这东西,怪不得我不认识它!”
“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他避而不答,很慌张地向我讨回铜镜,装进书包之后,又顺手拿出了一件,递给我说:“你再看看这一件又是什么东西?”
他递给我的是一个三只腿的酒樽,如果它又是真的话,樽的年代可谓久远了。我听丁教授说起过,是瓷器最终代替了那些粗糙笨重的酒具。我再次好奇地问他:“你究竟是从哪里弄来了这些东西?”
他依然不作回答,却执拗地指着那只樽问我说:“那是不是老祖先们喝酒用的东西?”
我点点头,他说他从电视片里看到过,只是想让我证实一下。
我问他的书包里还有什么东西,能不能都让我看看。
他重新下床,趿上鞋子走到我的床边,拿起书包,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地掏给我看。我这才明白他之所以在车上紧护书包的原因,里面原来竟装满了宝贝,除了他让我看过的两样东西之外,还有两只硕大的元宝,一尊三寸高的观世音像,均是沉甸甸的。还另有几块铜镜,一些铜枪头、铜弓箭扳机,均长满了绿锈。一只半尺高的凤凰缠牡丹的和滇玉摆件,小巧晶莹的碧玉扳指,一只没有锈蚀的镏金宣德炉,其中最光彩夺目的是一个如鸡蛋大小的黄灿灿的狮身印章。我把那枚印章拿在手上,把玩端详了半天,也始终没有完全看明白上面的四个篆字作何解释。我问他能不能让我拓个印章,看看到底刻的是什么字。他点头应允。我掏出钢笔,认真地在印鉴上挤了滴墨水,然后用手抹匀,再把印章使劲按在一张白纸上,我指着上面的字迹对他说:“这可能是一个侯爷的印,上面的四个字我只有一个未懂,但其它的三个字足可以证明印章的分量。那三个字分别是‘国’、‘侯’、‘印’,篆刻的龙飞凤舞,煞是好看,却走脱了字样。”
老者疑惑地说:“我不懂字,但你仔细看看,看它是不是金子?”
我装出老练的样子,把印章的狮子头放进嘴里,轻轻咬了一下,再掂掂分量。质地有些软,却有些重,符合金子的性质,就对他说:“大概是吧,我也不能完全判断。”
“那是不是很值钱?”
“应该很值钱,如果它真是块金子。”
“那么那些东西呢?”他指着掏在我床上的其它物件,笼统地问,“是不是都很值钱?”
“应该很值钱,如果它们都是真的!”
“你能不能不说‘如果’两个字?”他有些遗憾。
“可我毕竟不是文物专家,不能够准确做出鉴定。”
他颇为失望,开始逐个向包里收拾物件。最后拉起拉链,再小心地捧至床头放好,然后到外面小解过,才重新脱鞋上床。不一会儿工夫,便已沉沉睡去。
他无疑是一个憨大心直的笨叟,幸亏他没有遇上歹人,而是遇上了我这样一个视钱财如粪土、视生死如浮云的精神障碍。但他显然是犯了财不露白的大忌。我看着他,从他酣畅的呼吸声中判断,他果真已进入了梦乡,和他在客车上所表现出的那种惊恐的样子相比,此刻他好像换了个人,胸怀坦荡、粪土金钱。
由此及彼,记起《智囊全解》里写有和他性情迥异的三个人物来。
其一:陈平间行,伏剑亡,渡河,船人见其美丈夫独行,疑其亡将,腰中当有金宝,数目之,平恐,乃解衣裸而卧船,船人知其无有,乃止。
其二:有人舟行,出瑜石杯饮酒,有人疑为真金,频瞩之,此人乃就水洗杯,故堕入水中,舟人骇惜,因晓之曰:“此瑜石杯,非真金,不足惜也。”
其三:丘琥尝过丹阳,有附载者,屡窥其所。琥心知其盗,佯落簪舟底,而尽出其衣箧,铺陈求之,又自解其衣,以示无物,明日,其人乃去。
大约邻床的这个已沉沉睡去的老者,果然是一个心无城府的至善至朴的山野老农,他哪里知道陈平裸衣、丘琥沉簪等等典故。他幸亏遇到的是我这样的好人,如若不然,谁能确保他不会被谋财害命。
遇到我是他的幸运,来洪同之前,我曾协助丁教授完成了一项课题研究:《宗教道德的劝世作用》。我是个极为讲究慎独,又能克已修身的人。只是在数月间,婚姻大厦顷然坍塌,又吃烦了素斋的清淡,看厌了青灯古佛,参透了佛道章籍,愈是深入、愈是迷醉、愈是在现实中找不到要领、愈是精神分裂、魂不守舍,终于背离了常人循蹈的规矩。用丁教授的话讲,我的思想已发生了偏差,精神出现了滞障。我知道他批准我出来寻根求源不是真心让我求证什么,而是希望我能够完全地寄情山水,放松身心,然后重新回归正常人的思维和生活轨道。
我知道自己虽有些精神问题,但仍然是一个很讲道德的好人。老者睡去以后,我着实胡思乱想了很长时间,又为他的金银财宝枉操了一番心思,后半夜时,再难抵困意袭头,终于睡去。
凌晨时分,我是被老者拍打醒的。他已经洗漱完毕,看我醒来,他一脸惊喜,便抓过书包,坐在我的床边,很认真地恳求我说:“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我点点头。
他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地说:“我老实对你说了吧!我跟着咸阳的一个亲戚搞建筑,三天前挖地基时,铁锨一下子碰到了硬物,再挖了几下,就露出个青石板,寻思是个古墓,便不再挖了,又铲了几锨土小心盖上。等到深更半夜,就叫上我那个亲戚,一起到了白天的挖掘现场,把浮土清理完,用撬杠撬开青石棺盖,从棺材里就取出了这些东西,原本比这还多,咸阳的亲戚分走了一半。我不敢停留,也不敢向工头讨要工钱,就一心想尽快逃回老家,可是走到这里,我身上的钱也实在不多了,寻思你是个好人,想拣两样东西便宜卖给你,凑个回家的盘缠,你看可好?”
他一脸虔诚、惶恐、急切,我不忍拒绝,又抗拒不住宝物的诱惑,我从他拉开的书包里,先是拿出了那个狮身侯印,问他想换我多少钱?
他一脸歉意地对我笑笑说:“你还是挑选其它的东西吧!我还有个想法,你是从大地方来的,不比我们那穷山沟,离米脂还有七十多里的路,二十多道梁子,收购这些东西的人猴年马月也不会找到那里去,你先挑两样不太好的,拿回去让人看看,若真是好东西,我给你留下地址,你再给我寄一封信,我背上这些东西就去找你,你看好不好?”
他说得很有道理,但我真的对那个金灿灿的东西爱不释手,就固执说:“我就想要这个。”
他很无奈地说:“反正我也不知道它是啥物价,但它看上去明晃晃地耀眼,肯定是块金子,不管它是什么侯印王印,你全当个金子的价格给我算了。”
我问他具体要多少。
“五千。”他把手掌在眼前晃晃,很肯定地说。
我失望地把印章放回他的书包,我是出来寻根不是出来购物的,身上带的钞票只有他要求的五分之一多。
他劝我说:“你还是先拿件小东西吧!”
我从他的书包里拿出那个长满绿锈的三寸观音和三足酒樽,然后掏出五百元钱给他。我说:“我只能给你这么多,我还要留足我回程的盘费。”
他颇为无奈地收下,又对我说:“算了,以后我还得靠你帮助呢!我给你留个地址吧!你鉴定了这两样东西之后,一定要给我来个准信儿。”
我收拾起观音和酒樽,对他肯定地说:“那是当然。”
然后他说了他的地址,让我用笔记了,接着便和我辞行,说要去赶凌晨开往介休的那班车。
七
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爬得很高。我紧闭的眼帘已经无力阻挡它的光芒,它在我的眼皮下幻化出十几个漂亮的光斑,又像是五彩的水泡,就在我的眼前飘浮。我翻下身体,背对太阳,那些五彩水泡便突然消失,眼底里泛上一片葱绿。我这才敢睁开眼睛。我看到明白河正如一条白练,从西南的远山里摇曳漂来,河水冲撞到河床上间或露出的石块时,飞溅起碎玉一般的水花,煞是好看。河北岸的灌木葱茏,颇能缓解太阳炙烤过的酸涩双目。昨天傍晚的时候,我曾经扒开那些葱茏,在里面认真地捡拾枯木。但是现在看去,整个灌木带青翠茂盛,顺着河势在北岸漫延开去,丝毫没有枯败的痕迹。
我有种迷惑,竟一时想不出昨天是如何奔向这块大石而来的。河南岸先是一片宽阔的河床,河床和远处峙立的峭壁垂直相接,那无疑没有来路和出路,我定然是穿过这片荆棘这片灌木而来,但是路呢?它已经隐藏在了哪里呢?
昨夜我睡得很好!并没有朱花婆从那一片葱茏里走出来,尽管我不惧怕她甚至还有些期待。即使在梦里我也没有梦到她。身下的大石块是一个绝妙的床榻,它把一天里吸收到的热量慢慢地释放出来,虽然隔着层睡袋,我仍能够感受到它传递来的温暖。它显然不是精灵所变,所以也不会被我压垮而显露出原形。
日光已经驱逐了所有的精灵,能够在它的普照下生长歌唱、奔跑跳跃、飞舞摇曳的都是有生的实物。我在这里又完整地经历了一个夜晚,并没有看到山里人所幻化出的任何一种精灵,看来这个世界真是一个物质的世界。那么我还有必要相信仙姑的话,把那片画有朱砂灵符的黄方巾扔进水里,然后不辞辛苦地去追逐它吗?也许她本来就是有意要捉弄我这个外乡人,才故意编排出了五鬼缠身的诡话。可是,她一眼就看穿了老板娘堵住她法眼的那几片房瓦,又怎么解释呢?是误打误撞的猜测吗?
我收拾起睡袋,装进背包,从里面扒出一些果脯和饼干,胡乱吃了,然后趴在明白河边的石头上,把嘴伸进河水里牛饮了几口。我想起那架峭壁,我记得昨天我曾有过拍摄它的打算,我还要为它用心写上一篇铭记,以纪念它在这个世界上亿万年的存在过程,也许几年之后,它就真的会从这个地方消失了。我知道现在的人们都神通广大,即使它坚硬无比、高大无比,只要人们愿意,也完全能够把它肢解成板材、灰粉、或者石料,然后运往别处,投入于另外的自然的破坏和改造中。
太阳正处于东向偏北的位置,它把光芒撒满了峭壁,光谱很好。我掏出相机,换取不同的角度按动快门,拍完一卷胶片之后,也没有在峭壁上看出任何虚幻奇异的图案或印记。大自然好像没有在这里作出什么预言或启示,它并不知道现在正有很多庞大的石材机器正在山的南面啃噬,它在峭壁上所留下的,仍然是我在夕阳西下后看到的那些风雨侵蚀出的风穴或飞瀑。我无法阻挡它被肢解,我该离开这里了。
我把那片黄方巾再次扔进明白河里,然后目睹着它缓缓地漂过河口,随着已变大变强的涧河的水势迅速地朝下游漂流时,我忽然满怀失落,看着它流走的速度,我恐怕是再也无法追上它了。
但我知道涧河最终要流向哪里,也许那里将是我最终的落脚之地。扔掉方巾之后我就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相信仙姑的说法,其实在我的心里,还是向往着那座城市。我知道明白河是它上游的一条支流,方巾也最终会在它旁边的那座大坝处被拦阻或者被卷噬进泥底。那座城市里的人们浮躁、忙碌、洁癖、奢华,谁又会在洋洋水面上打捞起一片画有灵符的诡异之物呢?
我早已知道自己最终的去向和目的,黄方巾只是一种假借和寄托,它被我放进了明白河的水里之后,它若不漂向那座城市,它还能够漂向哪里呢?
但我还是衷心希望它能够恰好被一位美貌的浣衣女子捞起,我需要那样一位女子,我也没有理由不回归到城市里,也只有在那个环境里,我才能够迅速地组建起一个家庭,去完成父母交待给我的传宗接代的任务。
我知道任何一种生活都需要有感情、心血以及生命的付出,柴米油盐会污浊这些付出而又是其维持的必要基础,没有人能够离开它们而去空谈感情和理想。人不是树上的蝉和花间的蝶,靠饮风食露就能维持其生命。我需要调整自己,在融入现实纷乱噪杂的城市生活之前,我必须结束任何一种空想和浪漫,我会把自己完全地变成城市里的一个普通分子,和大多数的人一样,逛超市、挤公车、打牌、喝酒、侃大山、攒钱治家,为两毛钱的差价不惜和菜贩争个面红耳赤,在钢筋水泥构筑起的巢穴里,消耗尽自己的点点滴滴的生命。而这一切,就是我即将回归的生活,我知道我只要融入那个城市之后,我也只能面临那种生活了。
但我必须彻底结束我的散漫。
我整整用了三天的时间,终日在那座宽阔的大坝上游荡,我仍旧希望能够在高聚起的水面上发现那片方巾,它应该是我两年间自由之旅的终结符号,是我最后一次浪漫冲动的终结符号。我一旦融入城市生活之后,就必须脚踏实地地承担起生活的重负,一切浪漫思想和山野生活都该结束。我知道要在诺大的水面上发现那片方巾的希望是渺茫的,除非它真是一块灵异的东西,但我此举的目的也无非是为了了却一种心结,了却之后它将再也无关于我的生活。其实它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即使我最终得不到它,我也会这样作出认定,它就是在漂流到这个城市的时候,被一个美丽的浣衣女子捞起了,下面,我就要开始认真地生活,并在茫茫人海中,寻觅到那个女子。
半个月之后,我在城西的永春路上发现了一家急欲转让的古玩店。店主是位七旬老者,他因为老年中风刚刚偏瘫在床上,转让店铺的告示是他的儿子贴出的,显得十分地急切。
永春路上林立的商铺都是经营古玩的,我每日在这里游荡的目的也就是为了找家店铺接手经营,我觉得在众多的行业之中,也只有搞奇石古玩这类生意我还算是轻车熟路。我需要先打点好一切,然后再郑重地回到明白河上,把那块黑雪迎取回来,了却了一桩心愿之后,就一心一意地开始这种能让我钵盂满盈的经营。
我立即去和老者的儿子商量接手事宜。
那个当儿子的看上去对父亲的生意并不敢过多地做主,说是他父亲未躺下之前,是如何地在意自己的这间店铺,可是现在一旦躺下,就另当别论了,只是转让之事他不敢自专,还得让我和他父亲接触,这也是他父亲躺下之后对他提出的特别要求。他说他父亲必须对接手人亲自作出考评,一旦入他的法眼,他才会把心爱的店铺转让。
我知道年老之人都有一股怪癖,大约我自己到那时候也难以避免。我有求于人也只好认可了他的要求。
我随着他儿子的引领,被带到了他的床榻前。他歪躺在床上,体态微胖,红润白皙,保养得极好,透射着一种和蔼可亲。我想象不出这样的老人怎么会患上中风偏瘫。他用他那还算灵活的右臂指指凳子,示意我坐下。他说话已经出现了滞障,几乎是一字一嗑地咬出了几个字。他说他看我质朴浑厚,是个可以托付的人。
我知道他看到的是我初回城市未久,还未经过修饰的表像,可我倒是很喜欢他对我的质朴浑厚的考评,那四个字也像是在考评我的黑雪。
就是这样,我立刻喜欢上了老者。他指着床前挂的一个鸟笼,用更慢的语速对我提了个要求,他让我接手店铺之后还要帮他照料那只鸟。那是一只鹦鹉。他说你养养就知道了,它是只聪明的鹦鹉,它一定能够给养它的人带去财运。我答应了他。
他说他并不要转让金,店铺可以全爿奉送,只是让我每周都把他接到店里去住一天,看看经营,看看他半世积累的珍宝,也看看我把他的鹦鹉照料的情况。
我对他的慷慨和请求并不感到惊讶。我知道像他这样经营古玩的人都是一种雅士,而大雅之人必有特殊的心性。对那间他打理了多年并且极为钟爱的店铺,他不是在转让而是在托付。在他认为,重要的不是些许转让费,而是托付之人必须能承受起托付,继续把他喜爱的店铺打理好。
我却告诉他:“如此一来,我不会接手你的店铺。”
老人显得很吃惊,连他的儿子在一旁听了也大显惊愕,仿佛不理解我这个不识好歹的人一样。他扶着他父亲的腰背,让他坐着问我:“为什么?”
“我只想把店铺的归属明确一下,我会付你转让费,以后我做老板,我不需要别人来参与我的经营。”
“我不会参与你的经营,我只是想能够随时回去看看,那毕竟是我一辈子从事的行业。”老者近乎哀求地对我说。
他儿子在一边也帮他解释意思,说他一直在找一个投缘的人,找到的话,他不惜把店铺全爿奉送。他既然相中了我,作为儿子,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他工作太忙,根本没工夫帮他打理生意,现在他既把店铺送了,不收转让费的目的很简单,也就是想让我在接手经营之后,能够答应他每周都可以回去看一眼,并不是要干涉我,难道我连这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能答应他吗?还被他认作了有缘人,其实在我之前,他真的拒绝掉了好多人。
他劝我应该珍惜这种缘分,何况他父亲又是那么老迈孱弱。
我感到我根本没有理由去拒绝这一对儿父子的要求,本来我应该对他们感激不已才对,他们又不收我的转让费,我接手他们的店铺之后,开门就能够经营。老人把他的货底都留给了我,他是那样地看重缘分,我想我也应该大度一些,就像他儿子说的那样,我也需要珍惜一下这种缘分。
第二天,我正式接手了老人的那爿古玩店。
八
那趟寻根之旅,在我的记忆之中,最终变成了一次本末倒置的游玩。半年之后、一年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愈发对那趟旅途见闻记忆犹新,而对于洪同的大槐树,也正像它本身的存在一般,因为被刻意的包装而透射出了更多的虚假,这种虚假也最终在我的脑子里逐渐淡化,我已经不记得我当时站在那三代的槐树下到底抒发过什么幽思,从我停留的时间之短可以看出,我当时就否定了去看它的意义。
我记得我在洪同仅仅停留了半日,而半日的时间里有一多半还是泡在了当地的另一个去处——苏三监狱。在监狱里我看到那具两米长的木枷时引起的震撼远超于那棵槐树。
半日之后我就搭车去了壶口,看到壶口瀑布那种雄浑磅薄的气势之后,我更加认为那种为我们人类故作聪明而制造出来的东西,在纯粹的大自然面前是多么不值一提。在壶口呆了一天,由于旅费的拮据,我便迅速踏上了回程。
当我兴冲冲地把从米脂人手里弄到的两样宝贝送给丁教授鉴定时,德高望重的他竟然忘记了矜持,他像小女子一样地对我“哇”地大叫了一声。他先是拿起了那尊菩萨,左看右看后装作极为认真地对我说:“这是唐三藏西天取经时从西天请回的一尊。”然后他又抓起了那只酒樽,又是“哇”了一声,然后一本正经地说:“这个吗!就更古老了,当年在鸿门宴上,霸王赐舞剑的樊哙一樽酒,用的就是这只樽。”
我把他这两种子虚乌有的说法加以连贯后,立刻就知道了他是在讽刺我,我就问他:“都是假的吗?”
“你先不要告诉我它们是从哪里来的,让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听。”丁教授说,“在一辆长途汽车上,有一个满面尘灰、满身泥巴的人捧着一些东西,对你可怜巴巴地说他是个外乡人,是在某个建筑工地上干活,白天挖土的时候,感到铁锨一碜就碰到了这些东西,然后赶快掩埋好,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一个人跑到工地上,赶紧挖出了它们,知道是宝贝,就不敢停留,连工钱都没有要,便逃离了工地,碰到你时,已经没了车费,可怜可怜吧!他愿意给你两样东西,让你随便给他俩钱,只要能凑足回家的路费就行。”
他仿佛亲眼看见米脂人和我的交易过程似的,娓娓讲来之时,只是让我由头到脚慢慢变凉,知道自己是被骗了,那么无疑这两样东西既不是来自于西天,也不是樊哙用的那只,都是他妈的别出心裁的骗钱道具。所幸我损失的不太多。
“是不是这样呢?”丁教授换作了一副眉飞色舞,得意地问我。
我点点头。
“学生,在南阳通往省城的汽车上,有一段时期里,这种骗术十有八九我都能遇上,可是你毕竟没走过那条路,也只能在外地买到个经验教训。”
我始终无法把那个满面皱纹的老汉和骗子联系在一起,可是从丁教授的认证里,他也只能是一个骗子,他的满脸皱纹也是他行骗的一种道具,使他在行骗的时候更能打动人心,更不易让人对他设防。我记得我在去壶口的路上曾经产生过疑惑,那时我打开一本旅行图查找去壶口的路线时,就发现从西安到米脂其实是根本不需要绕道山西的,在黄河的西边,有一条贯穿南北的国道,然而我恰恰是在山西的境内遇到了米脂人。现在想来,他也许根本就不是米脂人,而是一个满天下跑着兜售假文物的骗子。
那趟洪同之行并没有使我圆满地探求到我急欲知道的东西,相反,那两样让我花费了五百元钱买到的东西更加使我对自己丧失了信心。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我若是一个正常人,又怎么会被一个看似老实木讷的乡下人给骗了呢?那段时间里我先后看过三个医生,一个心理医生和两个精神病医生,他们给予我的判词几乎是一致的,我的精神上没有一点障碍,我无非是在无事生非、杯弓蛇影、自寻烦恼罢了。那个心理医生更为直接地告诉我说:“你一定是太无聊了,还是认真地找些正经事做吧,一旦忙碌起来,就像我这样每天都在为生活疲于奔命时,哪里还会有精神恐慌呢?”
而丁教授却是深知我的病根儿的,他却别出心裁地对我提出了一条治疗方案,他说你不是被骗买了两件赝品吗?你如若能够把这两样东西给妥善处理掉,那么你的病就会不治而愈了。我其实是很相信他的,以往的多少年里,他都是我生活和工作上的导师。我真的把他的提议当了回事。我知道他在他的教学过程中经常贯彻一种实践哲学,他说做人和做学问一样,都应该少说多做,任何的成就都是在实践中取得的,空谈不来学问和成果。
对于那个酒樽,我把它打发掉还真费了一番周折。我先是在劳务市场上找到了一个颇为机敏的童工,然后灌输给他我早已谋划好的招术,让他复述了几遍台词,又和我模拟表演了几遍,然后我和他就开始了行动。
我先坐上了一辆开往外市的公共汽车。车行十多里后,那个被我事先安排在路边等候的童工才忽然窜出来拦车。司机看他不谙时事的样子,就好心地停车让他上去。童工上车后却没钱买票。售票员便不依不饶地推说没钱买票就让他下车。那童工在这个时候就顺理成章地从怀里掏出那只酒樽,说他是忍受不了家里的继母的虐待才跑出来的,出来时没带一分钱,却把家里祖传的一件宝贝揣在了身上。他表演得很到位,可怜巴巴地问售票员,那件宝贝到底能值多少钱?如果充作车票,售票员还应该找他多少?按照约定,我在一旁先是“哇”地大叫了一声,再把那只樽从童工的手里拿过去,然后惊异地审视、品评,以专业的眼光推说那只樽是汉代的文物,市场价位一定在一万元人民币以上。那童工听说那么值钱后就赶忙把樽抢在了手里,然后逐个恳求车上的乘客,让乘客发发善心,他也不要一万元了,谁要能给他一千元,能够凑足他去找他亲妈的旅费,他就卖了那樽。我则在一边长叹,埋怨小孩子太不晓事,太不知道东西珍贵,是个地道的败家子。又招摇地翻遍身上所有的口袋,可是只能凑出五百元钱,再装出热心的样子问小孩,五百元能不能卖给我?童工牙关一咬说五百元绝对不卖。然后他继续拉住其他的旅客哀求。
那天我们俩首战告捷,用这种办法钓了条大鱼,把那只樽卖了一千元钱。我分了二百元给童工,他兴奋不已,就满怀信心地和我商量要继续做下去,结果是那冤大头知道上当后就迅速报了案,我们的骗术也被登上了地方小报。我打发走了那童工,再也没有敢在车上做同样的事。
那个菩萨我则把它卖给了一位行走江湖的假和尚。有一天我在城西的护城河边游逛,我看到了一个和尚,他揣着一些类似的假东西正在向别人兜售。我一看便知道那和尚和东西一样都是假的。我灵机一动就迅速跑回家去取来了那个菩萨,回到护城河边时那假和尚还未走掉,我拉了一个警察就直奔他而去。我指着他对警察说,前些天,我就是从他的手里买到了那个菩萨。我一口咬定说,当时那和尚骗我说菩萨是纯银做的,为此我整整掏了五百元钱,我上了当,回去找人一鉴定才知道,原来是一块铅疙瘩。
我不怕假和尚不承认,他怀里揣着的类似的东西能让他哑口无言。我咬定他就是个骗子。我暗地里告诉过警察,只要他能够帮助我追讨回五百元的损失,我将会买条好烟酬谢他。
假和尚最后就认了倒霉,在警察的威逼下,他不得不给了我五百元钱,而我,也把那个铅疙瘩送给了他。
我把两件事的全过程讲给丁教授听,他哈哈大笑说:“你怎么会是个精神病呢?你看看你做的这两件事吧!这才是生活,你张牙舞爪,又能踢能咬,经营起生活来,足以游刃有余了。”
九
按照我和古玩店前任老板——那位已瘫痪在床的老人的约定,我除了要饲养好他的那只会说话的鹦鹉之外,还要在每周抽出一天的时间把他接到店铺里来,照顾他躺在他儿子特意准备的一张长春椅上,让他看看他的店铺,他的鸟,感受一下岁月的仓促流转和满店玩物身上蕴藏的厚重和色香。在这一天里,我基本上是做不成生意的,我侍立在老者的长春椅边,按他的吩咐,把他所收藏的古玩逐个地捧到他面前。他一面把玩,一面把有关的收藏故事慢慢地讲给我听。从老者的话语里我听出他仍然是以店主人的身份自居的。他过多地使用的“我的”这样的词汇时时刺激着我,我明白这种赠予活动总使我有一种名不正言不顺的尴尬,这种感觉会整整地折磨我一天,使我在老者的身边总感气馁和矮他三分,即使那一天结束以后,老者最终被他儿子接走了,我看着那几只红木货架和上面摆放的玩物时,也忽感陌生和虚幻。我明白只有老者和它们之间才会有故事,而对于我来说,没有付出,没有磨合,也根本没有感情可言,它们只属于旧主人。
我想我如果真的能够对这间店铺当家作主的话,我一定会把所有的玩物都廉价销售一空,然后依据我自己的喜好来自主买卖,可是,老者每周必来,我从他把玩起每一件玩物时的言谈和眼神里看出,我是很难随意地把这些玩物售出的,尽管他一再声明不会干涉我的经营,但他每周一趟的到来,无疑都对我形成了一种压力。我曾经做过一次试探,试探的结果更加使我明白了自己身份的尴尬。有一次趁他不在,我降价卖了一件他经常把玩的牛角飞燕,果然,等他再来店里的时候,他躺在长春椅上,用他那同样瘫痪的语速整整埋怨了我一天。他历数那件东西是如何来之不易,又如何为他所钟爱。他叹息得直令我灰心丧气,我知道我是根本无法自主经营的。
连那只会说话的鹦鹉也对我欺生,那只畜生倒不像人一样势利圆滑。有时我就想:它如果像人一样势利圆滑倒也能让我喜爱。可我并不喜欢它,它太依恋它的老主人了。它的那种心性让我嫉妒让我痛恨,尽管我变着法讨好着逗它,我甚至精心捉来了小虫喂它,它吃了之后就站在铁索架上眯着眼睡觉,即使有客人登门,它也懒得睁眼看看。
可是每当老人来的那天,它总会欢呼雀跃不停。它一遍遍地聒噪两个字:“你好。”仿佛要把数日来的压抑都一并发泄出来似的。
老人让我把它提到他面前,它霎时像个婊子,它勾着头、眯着眼,用它的喙就在老人的手背上亲昵地磨蹭。幸亏它不会哭,我想它如果会哭会表达的话,它一定会煽情地大哭一通,好像我待它是多么薄情寡恩一样。
它真是一只喂不熟的鸟,从我接手这爿店铺之后,它从来没有对我张口说一次话,它大约知道我是不劳而获而得到的店铺,所以它也看不起我。我当初真应该掏钱把这爿店铺买下来,也包括它,那样的话我就是它和这些玩物的真正的主人。它如若再不对我说话,我想打就打、想卖就卖,看它还敢不敢对我欺生。
我认为我应该给老人提出些警告,比如我不愿做打工仔,比如我仍愿意付给他钱,比如他这样干涉我经营也只能会使店铺关门大吉,再比如我根本就不想让他到店里来。他如果喜欢,他完全可以把这些东西搬回家去,让他儿子给他弄个陈列室。
几天之后,我从市场上买了只猫。老人再到店铺里来的时候,一眼就看破了我的企图。他厉言质问我是何用意,店里养着一只鸟又怎么能再养一只猫呢?咋就不知道猫也是鸟的天敌呢?我申辩说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猫是老鼠的天敌,何况那只鹦鹉架吊得那么高,猫又没有长翅膀,怎么可能捉到鹦鹉?现在的问题是,你爱养鸟,我爱养猫,又该怎么办呢?老人说反正有鸟不能有猫。
我正要用那只猫发起对他的试探和进攻,我已经无法再忍受他这种垂帘听政的做派。他刚一离开,我就解开了鹦鹉的脚链,我把它捧到大街上,高高地抛向空中。我想给它自由,想让它飞出城市,飞回到林子里快活地飞翔歌唱。但它却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不知道它是猝不及防我的用意还是根本已忘记了飞翔的技巧。
与此同时,我的那只猫敏捷地从屋子里窜出来,一口咬住了鹦鹉的脖子,在我的惊愕和接连的追打中,猫比我灵活百倍,它躲过了我的手脚,叨着鹦鹉,迅速地窜回屋子,钻进货架的缝隙之中,嗷嗷地叫着,享受着鹦鹉美餐。
这种结局其实不是我的真实目的,我本来是想把那只鹦鹉放生,然后再去挑衅老人,告诉他鹦鹉终于被猫吃掉了,看他如何做出决定。他再不肯把店铺卖给我,我就会甩手走掉,全当给他打了一个月的短工。可是,结果是猫真的把鹦鹉吃掉了,我的挑衅理由自然变得真实而充足。在老人的面前,我根本不需要伪装了,我能够很自然地流露出对鹦鹉的惋惜情绪。
就这样,对于那个近乎半死的老人,我用了一种残酷的结局刺激了他。我没有让他看见他喜爱的鹦鹉,而是让他再次看见了那只猫。我指着那只猫伤心地对他说:“对不起,我刚刚知道了猫还是鸟的天敌,我真的不该喜欢这只畜生,如今它果真把鹦鹉给吃了。”
老者伤痛不已,擂着长春椅的扶手就对我吼道:“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都怨那只猫。”
“我认为你是个投缘的人,却没料到你的心肠是那样歹毒。”他继续凶狠地对我咒骂。
“要不我把猫掐死,给你的鹦鹉抵命好不好?”
“你去掐呀,去掐呀,快掐死它。”他把那只健全的胳膊高举着,把五指弯曲成了鹰爪状。
我一脚把猫踢出了店铺,让它到街上流浪去。我看着老人几乎扭曲的表情,他其实比我还要歹毒,他坏掉了半个身子仍然这么歹毒,不知道体肤完好之时曾经歹毒到何种程度?
他终于说:“我是不会把我的店铺奉送给你这样一个恶毒之人的。”
我说:“我早知道你是个言而无信的人。”
我从店铺的里间搬出我早已收拾好的东西,临出门时,我仍旧没忘记再继续刺激他一下,我说:“爷不伺侯你了,你好自为之吧!不过我会让你看见,我一定会在这条街上开一间属于自己的店铺。”
十
那次洪同之行,我从米脂人手里买到两件赝品后,我又先后把它们卖了出去,得到了丁教授的肯定。按照丁教授的说法,我以实践证明了自己绝不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丁教授还劝我应该完全放弃空洞的理论研究,他说连他自己对所从事的课题研究都失去了兴趣,现实社会正以一个不可遏止的速度沉沦,它向我们这些从事道德研究和建设的人甩了一记记耳光,让我们在用理论去解释现实时总感到力不从心和难以自圆其说。
丁教授说他已经老了,他研究了一辈子的宗教道德,却始终没有在自己的心里确立一种明确的宗教信仰,或许是对儒释道都研究得过于精深的缘故,他因而什么都不相信。他说他看得很清楚,按照理论去讲,宗教的信徒一般来自于生活的底层,可是偏偏又是这些底层的民众,总是在肆意践踏着宗教和道德。他们在饱受生活重负时已经无遐它顾,都在手忙脚乱地保卫和开辟着各自的立足之地,他们其实很值得可怜和拯救,但是宗教真的无法给他们大饼和金钱,解决不了他们承受的生活重负。反而是,宗教几乎成为了富人奢侈、休闲、游戏的事物。富人们在不择手段地擢取财富的同时,还会把部分财富施舍给社会,施舍给宗教实体。现实已经都这样了,哪里还能够确立起纯粹的道德观呢?他说他已经老了,彻底老了,天命知了,人生也看透了,有生之年里,他只怕也会混迹于花花俗世的芸芸众生中、随波逐流、及时行乐、直至撒手西去,不管身后有洪水滔天。他说他根本没有相信过他所从事的研究,所谓宗教教义都是由人杜撰的,连同各色的神,也是别有用心的人捏造出来的。不但我和他的研究是为了混碗饭吃,连和尚唱经、教士传道、儒生求仕都是为了混碗饭吃,和那些手脚并用、不择方式地刨食的人没什么两样,劳心劳力都是为了更好地生存。
他对我卖出那两件赝品的方法大加肯定,他说我已经完全摆脱了束缚我多年的绳索,并且已经获得了生存的技能。他说世界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人们都在比拼着各自的技能,优胜劣汰、法则严酷,空洞的理论已经无法拯救浮躁的人心了。
可是一旦走出象牙塔后我还真是满目迷茫,有一个月的时间里我都是带着一种发现的眼光在街上行走。我看到大街上有很多人都在奔波,可他们显然已把握了某种商机,而我怎么就偏偏发现不了呢?晚上我坐在台灯下去翻看一个同事曾赠予的他的经济学著作,他写的东西看上去比宗教教义还要深奥,我不否认有很多专业术语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我感到它对我这个欲涉足商海的人没有任何指导意义。后来我又拿起一份当日的晚报来看,有几个整版都是在介绍商业信息。在股市的专版上,编辑还好心地提醒了我一句:股市有风险,谨慎而介入。其它五花八门的栏目显然就没有这种好心了,我看到其中有半个版面刊登的是“迷你热线”,无不印制着美伦美奂的美眉的大头帖,旁边多注撩人的文字说明。有一个美眉的嘴里吐出了一根射线,线的一端圈着一些文字:长夜漫漫、寂寞无边,愿意让小红伏在你的枕边温柔絮语吗?固话请拔打(一串数字)、移动请拔打(一串数字)、联通请拔打(一串数字);另一款文字是:“想知道小军是如何应付未来的丈母娘的骚扰吗?固话请拔打(一串数字)。其它的是欲望之镜、性趣私语、情语宝典、中国黄历、同城约会、前世情缘、名字的秘密等栏目。我知道那都是些宰人没商量的网站,你不去点击它,它还想捆绑住你不放,我也根本无法去建设那样一个聊天平台,并且我也不想那样去诱人变坏。曾有一个搞社会学研究的同事哀叹:在这些低级趣味的网络攻势面前,我们的正面教育力量显得无比地羞涩和扭捏,孩子们多半就是因此而变坏的。我即使已放弃了道德的研究,但也绝不会倒戈去破坏道德。
另有一整版的供求信息,我看得颇为仔细,基本上是逐条筛选。搞经济的人说现代商业打的就是信息战、时间差和价格差,面对这众多的信息我兴奋不已,或许某个几十字的信息里面就蕴藏着巨大的商机,但也不乏商业欺诈。五花八门、真真假假,全靠人仔细甄别把握。我看到其中以卖药和化妆品的内容居多,和电视广告的比例一样,有钱做广告的肯定有大利润,而利润肯定又都出自消费者身上。然而我不是去消费而是去入行的,我知道只要加入某个消费环节都会有利润可赚。我试着打了几个电话联系,对方竟像是同一个老师培训出的,口径几乎完全一样:替我们销售可以,你是想做地市级代理县级代理?或者就是想做经销商?我问他们市级代理咋讲?县级代理咋说?经销商又如何经办?他们说想做市级代理,你就先交十万元钱的保证金,可我们一次会给你高折扣的十万元的货,县级代理交五万元就可以,至于经销商吗?拿现钱买现货,然后你去销售,挣个差价,没有风险,赚钱也有保证。
真他妈的想的美,我若是有五万十万的闲钱我就去炒股炒基金了,还能去投资做药品买卖?况且我给他们交了保证金,他们又怎么能保证我会百分百地获利呢?
难呀!咋就没有不需投入本钱的买卖呢?
还真有一个版面是介绍不需要投资的业务的,那是个人才招聘信息专版。看到那栏目倒也让我热情陡增,自料当初跟随丁教授当助理的时候,多少也算是个知识分子,虽然研究的不是当今的实用理论,但行业三百六十种,不能排除我学无用武之地、没有发迹的可能吧?说不准会有一位投机成功的富商,真需要忏悔,需要赎罪,让我做他的专职教士也不无可能。传经布道,是我的强项,我熟读儒释道各家的经文教义,对于洋教也深有研究,一本圣经我能娓娓动听地讲上几天,从创世纪一直能讲到基督复活。多少年里我也曾和丁教授一样,一直致力于试图用宗教去挽救滑坡的道德世风,现在我改弦更张了,我明白我修不成能够普渡众生的大乘功力,那么即使我能够渡上一个天良未泯的富人也是可以的!
但是于通篇的报纸上我没有发现一个有那样企图的富人的信息。看来做一个白领教士的打算仍然是一种空头想象。其它的职业不是薪水不高就是我极为深恶痛绝的工种。比如我刚刚辞去了教研职业,我就再也不想回头去干那种工作。比如建筑、钣金、电工、保安、环卫也根本不适合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去做。再比如有招聘心理医师的、感情陪护的,我却是没那个条件。半年前我的女人死了,两个月前我还被普遍疑为精神滞障,我还需要找心理医师、找感情陪护呢!况且我也没有一副绝佳的面首的气质和形象。那种工作的薪水虽然高得令人咋舌,但于我却如空中阁楼、高不可攀。真的,男人想做鸭子也不是件容易事,这种情况也比不上女人有优势。
另外就是二手货的买卖,那些行业对我来说都是一片空白,可以说我是根本无法干成的。
研究完那张报纸后我还真有些垂头丧气。人家都能够掘地生金,偏偏我怎么就百无一用呢?
后来我还是去找了一次丁教授,我对他诉说了我多日来的摸索和失意,请他指点迷津。丁教授启发我说:“你是通过文物认清自己并确立了信心的,你怎么不去做做文物呢?”
我说:“你难道也让我在金水河边摆个地摊,整天坐着晒太阳钓鱼吗?”
他说:“我的学生会有那么下作吗?我可以给你介绍认识一个人,他也是我的一个学生,他老家的那个村子专门仿制各种年代的青铜器,工艺绝对能够做到以假乱真,像你买卖的那两样东西,在他们的作坊里也只能算是个次品。”
我大为惊喜,埋怨他有这么好的路子咋就不早些告诉我一声。
丁教授说:“但你以后绝对不能拿着那些东西冒充文物骗人了,你可以把它们当作工艺品买卖,倒也是一件雅事。”
我向他保证说:“我绝对不会再到汽车上去骗人,再说世上也没有那么多的假和尚可骗!”
丁教授说:“你去找我的那个学生,他大学毕业后就辞了工作,现在你就说你也辞职了,让他照顾你。”
“这样能行吗?”
“你们都是我的学生,吃了学术的亏,告诉他要惺惺相惜,他完全有能力照顾你,他回家后子承父业,做的青铜器很出色,如今已是个很有名气的工艺大师。你们接触一下也好,从他身上你能够悟出一些生活哲理:你会明白,理论总是空谈,技艺倒是受用不尽的财富。”
我按照丁教授的指引,立即去了豫西,去找那个专门制作青铜器的村子和已成了工艺大师的学兄金明。
下车的时候司机师傅告诉我,去那个村子有两条路,一条路就是从这里下车,登上眼前的那道土岭,站在岭上就能看到村子。另一条路稍微远些,也可以在前面下车,从东面进村,有一条柏油马路,坐车当然很快,步行却要更费些脚力。他好心地告诉我从这里下车是很省劲的。
我登上那道土岭,把那个村子俯看了好大一会儿。它南北环岭,东面是开阔地,早上可以尽纳紫色东来。一条明澈的河流铺陈在双岭之间,蜿蜒地顺应着双岭走势,穿村过户,向东摇曳而去,形成了双龙饮涧的形势。在《入地眼》一书上,这应该是一处形胜宝地。站在岭上就可以看出那个小村的富庶程度,几乎家家都盖了漂亮的小楼,根本不像其它地方的民居的拥挤无序。每家都有宽阔的院子,房前屋后都有空地,居中的小楼显然做生活起居使用,仿佛一张图纸建筑下来。然后是花池、假山、漫道,依次向后又是一排平房,从袅袅升腾起的青烟可以判定那大约就是各家用做铸造的作坊。
我于是就想:居住在这片双龙拥护的形胜之地,又有此奇异独到的铸造技艺,他们是没有不富的理由的。
我走下土岭,一路问去,才知道偏居在村西北角的那个最大的宅院就是金明的家庭工厂,路灯和水泥路一直铺设在他的大门口。
金明一开始只是把我当成了一位远道而来的客商,当我把丁教授的亲笔信递给他看后,他立即对我热情倍增。我看出他是个相当怀旧的人,说到丁教授和他的四年大学生涯的时候,他这个已身家百万的人眼里竟还有些湿润。我知道那是他的真情流露。
他对我说,他现在除了不缺钱其它好像什么都缺,当初若是循着学业的那条路发展下去一定不会像现在这般空虚。
我说:“那一定会像丁教授和我一样,丁教授是在退休之时大彻大悟,返朴归真了。而我却是刚刚摆脱了精神危机,如今满世界跑着找生活法门。我们研究的精神现象和现实严重脱节了,导致了我们这些研究者焦躁不安和极度失落,其实我们才更加空虚。”
金明说:“说的是物质决定精神,为什么物质极大丰富了,我仍然会怀念和留恋大学的清贫和悠闲?真想不到教授和你们这些致力于精神探索的人也会空虚。”
“是因为我们在构建空中楼阁,精神一直无法落在实处,所以丁教授耳顺之年即要随心所欲,我却要返回现实,去认真实践出一种自我,首先要确立一个物质基础。”
“你让我如何帮你?”
“我想做你的业务员,满世界跑着推销你的工艺品。”
“入道儿需要个过程,我指给你听,不知道你能否遵循?你先在我的作坊里干两个月,待到对整个制作流程,每件制品相关的时代背景、潜在内涵做到耳熟能详的时候,才能更好地拿去销售。满世界乱跑也不行,我会给你指出一个空白市场,一定会有开发的潜力,我敢说不出半年,只要用心去做,物质基础是能够建立起来的。”
我听出金明是在用心帮我,他所讲的道儿也一定是他的成功之道。他应该算是个儒商,和我一样皆是性情中人。大恩大惠不需言谢,一切随缘而已,我表示愿意跟他当两个月的学徒。
金明说:“不是当学徒,而是切磋,我现在空虚得很,也顺便把你们研究的理论向我灌输一些,让我重新复活,我快成文盲了,很需要精神给养。”
我说:“不怕你笑话,不久前我还在找一种理想工作,给一个富人当精神导师。”
“你在我这里找到了,我给你打下物质基础,你帮我重建精神家园,最好能毗邻你们的那个空中楼阁,这也算是互惠互利吧!”
十一
继续在永春路上徘徊着找房子的时候,我又碰到了那只被我一脚踢上社会的猫。它显然已成了野猫,它那天就卧在一家古玩店的门口,傍着门左边的那只不大的青石狮子眯眼,尽管它身上的毛已经污浊得团起了小球,但我还是一眼就看出了它正是抢吃过鹦鹉的那只。我想我还在游荡,我根本无法照顾它,如果我找到了店铺,如果它还守候着那个石狮子未走,我会考虑重新把它捡回去,然后或卖或养。我和它毕竟有些缘分,当初我买了它,然后又把它当作子弹射了那位假仁假义的老人一次,我不应该让它在我的手里沦落为一只野猫,任它在社会上流浪。
其实我并不真心喜欢养猫,若不是为那只鹦鹉我一定不会买它,正像我不愿意养一个女人一样。我认为猫这种东西简直就是女人轮回托生的,它妩媚起来就会妩媚得异常可人,暴戾起来也会暴戾得令人厌恶,会对人连抓带咬,而这种反复无常又是我最不能忍受的一种习性。它甚至没有一只狐狸能惹人喜爱,由狐仙变成的女人都是美丽善良、聪明智慧、法力高强的。文人的笔下却没有猫仙,大约文人都讨厌它那种反复无常的习性。
我从那只猫的身边走过,它并没有睁眼看我。我又从猫一样妩媚的女子们身边走过,她们也丝毫没有把我这个流浪汉一样的人用眼睛瞟一下。永春路上多的是猫一样妩媚的女人,她们或肩挎坤包,穿着高挑的一步裙,戴着精神的太阳镜在我身边来去;或者就是披一头散发,身着宽松睡衣的少妇们,耸动着丰硕的双乳,慵懒地把一盆洗脸水泼在街上,泼在我的脚边,水溅上了我的裤子,女人也会妩媚地对我笑笑,然后转身回屋。
我就在永春路上徘徊,我的一身行头沾满了永春路上的尘土,不到三天的时间,整条路上的店铺老板都认作我是一个无所事事的流浪汉了。甚至有一家挂牌出租墙面的服装店铺,在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进门洽谈的时候,两个衣着干净的女服务员立即把我推了出来。她们说我们的服装店里根本没有你要穿的衣服。我说我是想来租你们墙面的。她们说有墙面也不能租给你,你卖啥呀?你是卖狗皮褥子羊皮袄吗?你一开张我们就该关门了,租墙面也不能租给你这样一个蓬头垢面的邋塌人。
我有些气恼,我说要不你们把整间店铺都转让给我算了。
她们说你没有看清楚吗?我们出租的是一面墙。
其实我也不想租她们的一面墙,我进门洽谈也是为了了解一下永春路上店铺的行情,倒被她们轻视奚落了一番。我真的已蓬头垢面、邋塌不堪了吗?
我急忙回到旅馆,走到镜子前去照,潜滋暗长的胡子不知什么时候已长满了脸颊,衣服也的确脏兮兮的,但我觉得那是流浪汉的一种风度。在山间的两年里我经常是这种样子,我从没觉得自己有多么邋塌。稍顷我就明白了一些道理,也许我真的已经堕落得连自己的邋塌都认识不到了。也许除了石头,对其它的任何事物我都已经丧失了审美能力,那倒是我在最近几年里制造的最大的悲哀。我想既然是两个青春少女认定我蓬头垢面、邋塌不堪,那么我一定就是那个样子了。
我拿出两百元钱,交给老板娘,让她到市场上给我置买下一身比较像样的行头。我嘱咐她就按照打扮自己老公的标准买给我就可以。
她笑嘻嘻地拿着钱去了,不到两个小时就折了回来,手里拿了一件草绿色的体恤衫和一条休闲裤对我说,换上吧!保证能年轻好几岁!
年轻几岁固然是好事,关键是我再去找店铺的时候,不被人家当做流浪汉就可以了。
梳洗过后,换上了崭新的行头,再次踏上永春路的时候,身心凭空增添了不少的自信。
我又去了那家出租墙面的服装店。人靠衣装马靠鞍,置换了行头之后,我要让那两个只会以貌取人的小服务员重新称量我一番,看看她们是否还会把我当作一个卖狗皮褥子的邋塌货。
“我想租你们的墙面。”我直截了当地告诉那两个青春少女,“月租多少钱吧!我是看了你们出租墙面的告示才过来的。”
她两个大睁着惊愕的眼睛,明白无误地告诉我,她们已经认出了我。
其中一个素衣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说:“也不知道你具体经营什么,我们老板说了,我们是做服装买卖的,生意虽说有些清淡,租出一面墙也是为了减少一些开支,但我们希望合作商仍然是搞服装的。”
“我真的不卖狗皮褥子,也不会卖羊皮袄。”
“怎么还惦记着那句笑话呢?”素衣素面的女孩歉疚说。
“我真的不经营服装。况且在这条街上搞服装买卖,生意一定不会太好,市场定位不好嘛!永春路是一条古玩市场,服装店铺就不多,不成市场,怎么能做大做好呢?你们请老板过来,我想和她谈谈,我可以多付转让费给她,足以能让她在热闹的服装市场上重新接上一间。”
素衣女孩说:“我们老板不在,要不你留个电话,我让她约你?”
“还是我再来吧!明天这个时候,你可以让她等我。”
十二
我在金明的作坊里呆了一个月,学到了青铜制品的整个制作工艺。
开始的几天里,他们一直拿我当客人对待,凡事不让我插手实践,后来我就对金明提出了想亲手试试的想法,他答应了,只是交待他的一个大师傅,要处处照顾好我,说在这种作坊里,是最易烧伤、烫伤了。
大师傅姓周,他后来亲自指导我进行了几次选料、填炉、冶炼、制模、浇铸等全过程的实践。第一次我做成了一只盈尺高的青铜鼎。周师傅从砂模中取出那只满身毛刺的鼎时告诉我,做成这种毛坯料仅仅完成了整个流程的三分之一,制作工艺的技巧和难度并不在于物件成型。首先模具制作最为关键,有什么样的模儿出什么样的活儿。其次的关键所在,是对毛坯的打磨抛光,最后就是坑贮了。坑贮尤为重要,就是给物件添锈,锈色是决定仿真程度的关键。坑贮得好,仿品的品相就好,自然就能卖到大价钱。
周师傅指导我亲自坑贮了几个物件,包括我亲手制做的那只鼎。他说坑贮是门绝活儿,但这里的人几乎都有各自的技巧,想让物价提前上市的,倒也容易,在土岭上挖个炕,把物件埋了,浇上碱水,几天的工夫就能腐蚀出一身的绿锈,但这种绿锈经不起推敲,附着得不是很结实,颜色又是青绿,透着一种贼光,没有老色,能让行家一眼看出是个假货,这种办法只是用来应付那些急需要货,并不在乎成色的主顾,弄回去也只能当作工艺品买卖。若是想要好的,还是用坑贮办法,但不用浇碱水,每天用人尿浸润,花上几个月的工夫,再渗进一些土色,品相自然就能老成许多。还有更绝的招术,把物件和死猫死狗一并埋了,过了一年两年后挖出来,那锈色就和真物件没有多大区别了。
他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分别拿出了三类坑贮过的实样让我看,果然在锈色上有很大的差别。我把以前曾买卖过的那尊菩萨和它们比较,一比之下才知道自己当时是多么眼拙,我买的那两件东西无疑都是用碱水简单地腐蚀后就拿出来骗人的,所以也只能蒙骗不识货的人上当。如果按照我现在的水平,是一定能够识破那个米脂人的伎俩的。
从他那里我还了解到了金明他们这个村子的发迹史。那天是个阴雨天,做模怕潮,浇铸怕炸,也该当休息。我和他盘腿坐在床上,就着花生米喝着小酒唠起嗑来。
他说:“其实做任何一种事都不是无缘无故的,只要向上去追溯,一定能够找到做事的渊源。”
我认为他的话里富有哲理,敬了他一杯小酒后就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他说:“你别小看这道黄土岭,其实在过去的时候,多少达官贵人都很迷恋这里的风水。”
我对他说我知道,民间有种说法,生在苏杭,葬在北邙嘛!
“你说对了。”他说,“这里正是邙山,如果坐陇海线列车,或者走连霍高速,一准能看到黄土岭上有很多大冢子,那里面埋葬的可都是过去的大官。”
“我刚刚在不久前走过陇海线,也见过那些冢子。”我告诉他。
“可惜都空了。”他感叹说,“那些人啊!都是些死不开眼的人,享了一辈子的福,到死的时候还想住宫殿豪宅,你看看邙山上的那些冢子就知道了,一个比一个大,下面的地宫也是一个比一个阔绰。”
“你进里面看过?”
“那有什么难的!盗墓贼都盗了个遍,有的都塌了,你知道为啥?盗的次数太多了,那一伙走了,这一伙又来了,总想看看前者有没有遗落下什么,到了后来连骨头都没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土窝子,现在倒好了,有几个冢子,连墓门都被偷了,谁都能够进去看看,省得还有人疑心里面有东西!”
“真的吗?”我惊奇地问。
“真的!要不哪一天我领你进去看看。”
我们碰了杯酒,约定了个行程。
他接着说:“我听说古人当中,就有一个把这生死大事看明白的人,就是那个要饭出身的朱皇帝。他临死的时候就对后人说:‘埋那么多东西干什么,到头儿来还不是便宜了盗墓贼,我死之后,你们什么东西也不要为我陪葬,省得人家盗墓。’听说他死后果然什么也没有埋,但是那些盗墓贼哪里会相信啊!心想你是一个皇帝啊!不可能死后不陪葬一点东西吧!得了,挖开看看算了,结果呢?还是被人挖了,到里面看看,果真什么也没有埋,盗墓贼那个气啊!就把他的皇帝骨头乱扔了一气,你看,比别人更惨吧!”
我说:“我听说过民间有这个传说。”
他说:“你不晓得,金明他们这个村子啊!三代之前的老一辈可都是干那个的。”
“干什么的?”我疑惑地问。
他放下筷子,做了个动作,两手像是握着个东西,向地上用力捣了捣,看我不明白,压低了声音说:“盗墓的。”
我恍然大悟,他做的动作,是拿着洛阳铲挖地的动作,这大约就是他所说的,金明一村的人制售文物的渊源。
“当时他们村里最有名气的有四个人,民国那一年孙殿英盗东陵的时候,派人来请他们,四个人都去了,但一个也没有回来,听说全死在里面的消息机关上了。东陵的那些墓穴,怎么也比咱邙山岭上的冢子复杂吧!四个人之中,就有金明的曾祖父。”
“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消息在我们这里是家喻户晓的事情,盗墓虽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可也是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买卖,一不小心,脑袋就没了。”
我想不起来我和他是如何把话题扯上盗墓贼的,可看他的样子,他一讲起盗墓贼就口舌生津,我想大约这也是他们这道邙山岭上的住户们津津乐道的话题。除此之外,除了盗墓和仿制文物之外,他们的视野就可能贫乏了。我想把话题扯开,我们坐在金明家的作坊里闲谈金明那盗墓的曾祖也许会有些不合适。我和他还约定了要去实地看看那些冢子,有的是谈话机会,我就问他既然村子里以往活跃着那么多盗墓贼,现在肯定也藏匿着不少的文物吧!
他说:“不多了,即使有,也都被各家当作了镇宅之宝,绝不会拿出去买卖的,这家有这样的,那家有那样的,比着样子,最后都干起了仿制。”
“就那么简单?”
“但也有外来的人,拿着样品让他们订做。那些人都是在外面做大买卖的,说不定搞的就是移花接木、偷梁换柱的骗术。”
我很想听听他所说的关于移花接木、偷梁换柱的骗术究竟有何高明,敬了他一杯酒,让他接着说。
他说:“那都是干大事的,比如看上了哪家的青铜藏品是个真货,这其中有个人家藏的,有博物馆的,只要能拿来样品,没有样品的拿张图片来也可以,让量身订做出一模一样的,出的价格特高。我说你们需要等上一年,他们说别说等上一年,只要能做得逼真,两年也能等。你知道做这种买卖你得有耐脾气,一桩事做成,一辈子都吃喝不愁了,一年之后,东西做成了,真能够以假乱真了,他们高高兴兴地拿了去,下面的事啊!你就想吧!不知道哪家的展柜里哪天就换上了赝品,真东西呢,早被移花接木弄跑了。”
“所以有些博物馆的展柜里,放进去的是真品,几年过去,慢慢就变成假的了,都是这种道理啊?”
“那倒是极少数,你知道我们制作的东西,一般都是当作工艺品买卖,只有极个别的,在被别有用心的骗子们给来回倒卖,物件的本身和我们这些工匠们都是没有错的。”
“那是当然,就像墓主人没错,陪葬品没错,都是盗墓贼的错。”
“说的是啊!过去有两种人,只要因为讼事去见官,有错没错,没有张口就要先挨板子,哪两种人呢?打墓的工匠,摆渡的船家呗!前一种人最清楚如何去盗墓发财,后一种人最容易生出杀人沉尸的野心。”
“我曾经听说过。”
“咱们邙山岭上的祖上大多都给人砌过墓穴,自己砌成的墓穴自己盗起来也方便,外面的墓穴纹丝没动,一条洞就从远处伸了进去,里面就被掏空了,没办法,谁让他们相中了咱北邙呢?哪里的青山不能埋人?大老远非要埋到这里,不是给咱北邙的祖上送钱还是干吗?再说那葬在这北邙的,也不是一般的草民百姓,草民百姓随便挖个坑就埋了,最后就和黄土长在了一起,也不会来凑这满岭的帝王将相的热闹,都是历朝历代的达官贵人,钱来的也没有几个清白的,不盗白不盗。”
“那都是过去了,现在也没有那么多的墓穴可盗了。”
“是啊!地面上能看得见的都盗过了,连地面上看不见的,一把洛阳铲捣下去,也能捣出个大概。你不清楚盗墓人的手段,都生着一双入地眼钻地耳,看看土的成色,听听铲子捣土的声音,感觉着铲子的轻重就能知道地下有没有宝贝,值不值得一挖。挖开了墓穴,大的有消息机关,一一破了,走到尸首前,先是呸呸吐上几口,念几句真言,然后把所有值钱的东西一并掠走。碰到新建的坟茔,还是小户人家,就费事费力了,一般要从棺材的一头儿进去,一头儿的档板很薄也容易打破,钻进去之后,先是对着死尸劈手给几巴掌,念几句真言,再取走该取的。”
他反复提到真言,我疑心是盗墓人所谓的祷词,就问他会不会念。
他说:“大约是这样的,先吐上几口吐沫,或者打上几个耳光,然后就念:欠我钱,你不还,老子跟你没有完。你上天,我上天,追你追到阎王前,阎王判我来索还。脱走你的金镂衣,拿走你的口噙钱,阳间你欠下的债,今天咱一笔算完。”
大致就是这样,一路人可能有一路的念法。他向我承认,说就记得这样一种。
我说这都是亡命之徒为了自我宽慰、自我壮胆所编排出的混账话。
他说:“说他们是亡命之徒一点也不假,金家岭就出过这样的事,说来也有些年头了,三个人合伙去盗墓,两个人在上边,把一个人用绳子提遛进墓里,等下面的把东西收拾完提到地面上以后,上面的两个人就一齐封土,把下面的同伙活埋在里面,如此少了一个分赃的对手,两个人开始分配,一人盘腿坐地分赃,另一个趁其不备,一铁锨拍碎了同伙的天灵盖。然后把它向未填完的墓道里一扔,又继续填土。解放后深挖洞广积粮那会儿,有个农民觉得挖起那地方挺顺手,土质比较松软,挖来挖去就挖出了个尸骨,一群人不明就里,再接着挖,最后又挖出了一具。后来探明是处墓穴时,人们就猜测出了个大概。”
我忽然觉得,他谈起盗墓来是那样兴致勃勃,材料充分,他是否也干过那事呢?但看看他的年纪,有六十开外,他显然是在红旗下长大的,大约他的故事都是听老辈人讲来的。
又忽然想起,我和他怎么又把话题扯到了盗墓呢?
我不会和他一同去看那些墓穴了。
十三
午后下了一场暴雨,暴雨之后的天空没有马上明净下来,厚重的云从北方的天空野马似地向南奔腾,整个天空像是正酝酿着一场巨大的战争似的。云团很低,有时几乎是擦着高楼的边沿过去。我站在旅馆的窗前,遐想如果自己能站得更高一些,一把抓去,也许就能够抓到一把铅灰色的云。云里裹着水珠,用这种无根之水洗脸一定很惬意、很去乏。准确地说,是用乌云洗脸。
我需要好好洗浴一番,稍后有个约会,是昨天我和永春路上那家服装店的两个女孩子的约定,她们可能已把我的要求告诉了老板。如果她守时的话,此刻,她应该在店里等我了。
我知道自己必须穿戴齐整而去赴约,这是个以貌取人的社会,任何人都戴着一副有色眼镜来衡量价值,至少我不能再让老板也当我是个卖狗皮褥子的人。她如若看不起我就一定不会和我真心洽谈。我又穿上了老板娘为我操办的那身行头。
我踩着凸凹不平的青石板路,躲闪着地面上积了雨的水坑在永春路上走。街上的行人不多,有几个也和我保持着相同的走姿,都是怕裤管和鞋子上沾了泥水,以致会破坏了衣冠楚楚的形象。
这座城市里已经没有几条这样的路面了,其实这种路面和两厢的房屋倒能协调一致,共同烘托出一种古朴。显而易见,在这条较为古老的街道上,也只有开间古玩店才是和谐的。
在这样的阴雨天里,特别是这种飞檐斗拱的瓦屋总能够唤起我的惆怅。暴雨初歇的时候,瓦棱间残留的雨水仍在檐前滴嗒,很像我体内血液的跳动,它使我瞬时产生的返观自照的心境很让我痴迷。在这种怒云翻滚的天气里,走在这种和我家乡的街道几乎一样苍老的石板路上,我想起我的父母是那样自然。小的时候,总是在这样的天气里,他们才会站在屋檐下一声声唤我回家。我是在那种瓦屋里出生的,又是在那种瓦屋里度过了童年,即使现在,我年迈的父母还经常站在那样的滴水檐下,惆怅地遥望着我可能寄身的方向。
可是,我能够这样空手回去见他们吗?
我和父母的最后一次联系是我住在永春路上的那家旅馆之前,准确地说是一个月前我给他们打过一个电话,电话的那端一定并排站着他们两个人,因为我能够同时听到他们在对我表示着牵挂。他们惯常使用免提功能一齐和我说话。我告诉他们我已经彻底中止了和奇石公司的合同,下面我会寻找一种安定的生活,一旦固定下来,我会考虑把他们二老接到我的身边来养老。我父亲还像以往的固执,我知道他和我母亲一样地关心我爱护我,但他总是无法把那种爱和关心表现得很细腻。他固执地对我说:“你还在寻找什么?”
其实我早就告诉过他们我在寻找什么了。事业、婚姻、财富都是我要寻找的东西。
父亲说:“你找到的东西我们一样都不稀罕。”
我母亲最后就哽咽着说:“我们只要我们的儿子。”
我挂了电话,我知道母亲又已经哭了,她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细腻的情感。
我在那尊狮子像前略微驻了驻足,那只猫没了,我想它一定在某个角落里躲雨。其实驻足并非为了找那只猫,我需要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我在寻找财富,我马上要进行一场关于财富的谈判。我屡屡向父母承诺,等我寻找到财富的时候,我一定会报答他们,所以我不能够意兴戚然地去投入谈判。
那家服装店里仍旧只有两个女孩,我一进门她们就认出了我。还是那个素衣女孩,讪讪地对我说:“真是抱歉,以为你是开玩笑的,我们也没有当真,你并不知道,自从我们告示出去以后,那种只问问情况就走开的人很多,我们还没有对老板说起呢!”
我已经很生气了,可是对两个花季少女又怎么能表达气愤呢?我说:“我是很认真的,你们让我等着,我干脆就在附近的的旅馆住下了,白白等了一天!”
素衣女孩不安地说:“要不,现在我就联系我们老板,她现在若是没有上班,或许能抽出时间见你。”
“你们老板还上班啊?搞这个店铺是第二职业吗?”我好奇地问。其实现在的社会,这种事情已是司空见惯了。
“她在一家服装公司搞设计,顺便搞了这间店铺,前两年生意做得挺好,也是因为她的心情好,最近可就差远了。”她很直白,把我没有问到的事都说了出来。
“你的意思是说她最近半年的心情不好,以致影响了生意?”
“也可以这么说。”素衣少女说。
我想问问她们老板心情不好的原因,凭我的直觉,她们受雇的老板一定是个很要强的女人。
另一位眉眼有些娃娃气的女孩递了个眼色给素衣女孩,嫌她说得多了。
素衣女孩说:“要不我把她的电话号码给你,你直接和她联系可好?”
“还是你们打给她吧!我可以在这里等她。”
素衣女孩走进里间,不一会儿又走出来对我说:“你能够等上一个小时吗?她忙完手边的事就会马上过来。”
我说:“我到外面走走,一小时后再来。”
一小时后我仍然没有见到服装店老板。我再次登门的时候,她还没有过来,两个女孩一脸尴尬地对我解释,说她又打了电话过来,真的有事脱不开身。
我说我已经很生气了,像她这样不守时的人怎么能做好生意呢?
女孩们并不生气,一直软言温语地劝慰我,说要不你留下住址,她一回来,我们就让她过去找你。
我想了想,也只能这样,但并不抱什么希望。我是来租她的房子的,她推三阻四不和我见面或许是一种策略,等到把我的胃口吊得老高的时候,一咕脑地就会接受她的全部条件,她可能就是这么认为的。我告诉两个女孩,我住在永春路北口的望春旅社里,并且强调,我真的是为了求租到她们的房子才住下的。
素衣女孩追我出门,压低了声音对我说:“我了解我们老板,她开的这间半死不活的店铺,正好能维持每月的开销,但我们早就烦了,每天没事可干,还不如忙忙碌碌地好,我是诚心帮你的,如果你能够说动我们老板,让她在服装市场上找家店铺,把这间转让给你,倒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她这一段时间心情很糟糕,你和她谈话的时候,一定要委婉一些,她急你莫急,兴许能够谈判成功。”
她是个好女孩,年纪约在十八岁左右,低声絮语时如和煦春风,眉头蹙放皆能招人怜爱,模样也属上乘,一时竟让我痴迷,我所苦苦寻找的女人不正是这样的吗?但是,我和她会有缘分吗?我知道自己是独处惯了的缘故,对于女人有一种迫切的感受,这种如空穴来风的感觉时常发生,对好多用温言细语和我说话的女人都曾有过。她一定也是众多女人中的一个,像我在山间小道上偶尔看见的一株野花,灿烂地在我的眼前晃过,终归又被我抛在身后,化作一点念想,是旅途中的一个点缀,还是算了。
我继续在永春路上寻找房子。我所从事的行业也只有适合在这条路上开展。这就是市场定位的要求。如果开在了别处,我知道它也会像那家服装店一样,终日半死不活的,最后走向了倒闭。
我每次走过当过义务工的那家古玩店门口时,我都会想起那两只畜生。猫还在永春路上流浪。暴雨之后我没有看到它的影子,但我知道它一定躲在某个角落里睡觉。那只可怜的鹦鹉呢?恐怕早就在猫的肚子里完成了轮回,变成一堆呛人的猫粪了。
我特别注意那家古玩店,我看到它的门口仍挂着一块转让的招牌,有两天它开着门,店铺里面坐着的是老者的儿子,他是利用双休日的空闲来打理生意的,其它的时间里,多半就是关门大吉。每次走过他的门口的时候,我总会下意识地在地上寻找一会儿猫捉鹦鹉的痕迹,我清楚地记得某个位置上有几片鹦鹉的羽毛,被人结实地踩踏在石板路面上。然后我会看看那间店铺,还曾好心地替它考虑了一回,如此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又怎么会做好生意呢?但是,它能够被转让出去吗?老者提出的那种苛刻的条件,又有哪一个承租人会接受呢?这满大街上跑的人,一定都比我聪明,我是个刚从山里走出来的傻瓜,竟被他捉弄着白干了一个月。
门开着,我想我根本不用看,里面坐的一定是老者的儿子,而且这天又该是双休日了。我在门口的地上寻找鹦鹉的羽毛,没有找到,或许刚刚被暴雨冲走了。
老者的儿子匆忙地从店铺里跑出来,他招呼我:“你过来一下,我想和你谈谈。”
“谈什么?”我说,“准备继续骗我啊?”
他说:“你原谅老人吧!他有些老糊涂了,谁都有年老的时候对吧!”
我走进他的店铺,他说:“现在我作主,把店铺全盘转让给你,你出个合适的价钱我听听。”
“我不要余货。”
“可以,我把东西全部弄回家去,给他布置个陈列室,倒是货架,你肯定能够用上,折价留给你可好?”
“我需要考虑一下,我刚刚谈妥了一个房子,是距离不远的那家服装店。”
他说:“我知道那个房子,位置绝对没有我的这间好。”
“对我来说都一样,酒香不怕巷子深。”
“你那样坚信你的生意能做好,一定是个很有眼光的人。”
“就是因为眼光不好,才给人白做了一个月。”
“怎么又提那档子事呢?要不,从咱们谈妥的转让费里,把你一个月应得的工资扣除,你总没话说了吧?”
“只是,我还不一定愿意接你的房子。”
“你就接下吧!费用肯定比服装店的低,又是个老店,根本不用宣传。”他显得有些急切,一定是被工作拖累的。
“我考虑一下,明天再给你答复。”我不能干脆地拒绝他,服装店还是个影子,不一定能够谈成,况且货比三家,我只能捡费用低廉的那家接手。
告辞那位执意要把店铺转让给我的人以后,我的心情开朗了许多,世上有许多事看来都是不能急于求成的,都有个阶段性,昨天还是山重水复,说不准今天就柳暗花明了。在永春路上倘佯了半个月都悬而未解的事情,忽然也就这么解决了,如果我乐意,明天就能够入住老者的那间房子。但是对那家服装店,我倒是花费了不少的努力,而且在隐约之间,我还真希望能和它发生一点联系。是为了那个青春洋溢的素衣少女吗?我说不清楚,可是一旦想起她来,心情总会有些喜悦,又像山路上遇到的那些野花,一瞥之后,离开时便会有些遗憾。
我把永春路又走了一遭,傍晚的时候回到了街口的旅馆附近,在路对面的一家山西面馆里坐下,要了几个小菜,喝了两瓶啤酒,这顿饭吃得颇为酣畅。从山野回到城市之后,很少有这种心境,这都得益于问题的解决。
回到旅馆,店老板慌忙地告诉我,说刚刚有一个女人来找我,看我不在就离开了。他催促我说:“你最好出去追一下,她并没有走远。”
我记得我上楼的时候,的确有一个女人和我擦肩下楼,我记得她穿着一件白色上衣和一条兰色短裙,高跟皮鞋踩在每级台阶上都咔咔作响,因此特别引起了我的注意。可我仅仅看到了她的装束,自下而上我需要仰视才能看到她的脸,可我不会不礼貌地去专注一个女人的脸。
他看见我站着没动,倒比我先急切起来,他说:“她一定没有走远,我给你追去。”
我拦住他说:“还是我去吧!”
我走到楼下,那个穿兰裙的女人正站在马路的道牙边,她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地站着,并没有急着离开的样子。她的面前是一条和永春路汇合的主干道,此时正值下班高峰,车流如潮,她似乎是被堵在了马路的这边,伺机要走到另一边一样。
我走过去,向她打了个招呼。
她慢慢回头,仅仅在一瞥之间,我和她都惊愕得愣在了原地。
十四
那道枯黄的邙山岭背后,就是著名的黄河,两者并行蜿蜒东去。河流是喧嚣的,山岭是沉寂的,尤其是地下深埋的那些人物,他们在步入永远的沉寂之前,都是活跃的,但是现在,他们已经全部融入了泥土。他们都曾是浊浪里滔浴出的风流,在各自的历史空间里,或震聋发馈过、或挥臂当戈过、或颐指气使过、或忍辱负重过,或者就是以一种反面的灰暗的形象,定格在历史的图本上。但是他们无疑都是历史的创造者和推动者。生前的显赫和身后的寂寞,是生命的喜剧和悲剧。喧嚣与沉寂、奔腾与永驻、浮躁与宁静、热烈与静美,是自然的不同存在形式,阴阳相交融合,异性相吸引,世界也正是由无数的对立统一组成的。
我没有和满腹盗墓史料的周师傅一同去看那些敞开了墓门的冢子,我独自上了邙山,在邙山的一个崖头上迎风伫立遐思。
我的手边没有酒,这倒是一种遗憾。或许有酒更能够使我迅速进入状态,面对苍茫的黄河狂歌当哭尽情挥洒一番。没有酒,也只能使我停留在清醒的思辨境界。
我想起数年前我曾在终南山结识的一位道长,他给我留有一幅墨迹,写的是“静能空山岳,动则走风雷”一句话。我理解道长的意思,他无非是想鼓励我努力修行出一种境界。也能淡泊守志、也能功利济世、也能心若止水、也能海纳百川、也能潜龙勿用、也能一飞冲天、也能侠骨柔肠、也能壮士断腕、也能沉默守拙、也能挥洒自如、也能韬光养晦、也能锋芒毕露、也能物我两忘、也能枝叶关情、不鸣则己、一鸣惊人,总之要修炼出一种深度。站在崖头极目黄河,在沉寂和喧嚣之间,我才更加深切地体会了那十个字所刻划的人生境界。
可是我能够静止下来吗?我和那个道长终归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他广袖长衫、仙风道骨、四海为家、风餐露宿,是已经有了境界的高士,我却是个凡人,还要依赖于这个社会生存。尽管这个社会已经是一台失控和无绪的机器,但我还必须俯首贴耳地充当它的一个部件,在运转中磨合去我满身的毛刺,最终变得圆滑世故、八面玲珑,寄生于其间游刃有余。
这也正是我的亲朋好友以及单位领导对我的期待。
我在黄土上坐下,目尽高天,我要回到我自己的生活中来,念想一下我的父母和与我相关的其它人事。可是在我的记忆里,除了我对父母源源不断地盘剥和漠视之外,我觉得我们之间再没有其它的联系了。不用说他们含辛茹苦地把我送进大学的过程了,因为在那以前我还算是个孝子,乖巧听话。况且在十八岁之前由父母供应学业也可以看成是他们的责任。从我走进大学校门的那一天起,除了继续挥霍他们取之不竭的金钱和慈爱外,我日渐形成的叛逆思想和独立人格,开始和父母的希翼背道而驰了。有一天我写信给他们,告诉他们我已经彻底放弃了他们热衷于让我从事的新闻专业而改投宗教学的研究了。他们百思不得其解。为了劝说我改弦更张,他们亲赴我就读的院校,和我进行了很多次辩论。他们往往以务实的角度出发,对我历数从事新闻事业的利益前程,但是他们又怎么能够说服得了已经满脑子理想主义的我呢?理想已使我脱离了红尘,高高地飘浮在了脚踏实地的他们的头顶。我告诉他们,我必须转换学科,我已经彻底厌恶了新闻假大空的丑恶。无冕之王倒也不假,却整日为他人作嫁衣裳、天狗吠日、人云亦云、统治阶级的笔杆子、扬声器,在被圈定的虚伪的言论自由中挣扎,摧眉折腰事权贵,等等。一辈子都干这种哗众取宠的行当吗?使我不得开心颜啊!宗教好啊!做歧路明灯、旷野的牧者,作光作盐造福社会,多少没有理想追求抱负的迷途羔羊都需要指引和带领,多少找不到寄托的孤独灵魂都需要拯救和教化!宗教好啊!渡人的同时也能够自渡,最后达到众生平等的世界大同。这项事业的意义要大于一切自然学科,我以后的工作将是劝世、治世和救世。科学在制造文明的同时又污染了世界;文学在推波助澜、美化科学,又无力拯救文明世界的堕落、污染、失控和无序,所以又牢骚满腹,又会绘世骂世。只有宗教哲学,探讨的是人类何去何从的终极问题,等到人人都能得到宗教的洗礼、教化和救赎的时候,世界秩序才会达到真正的文明有序。
我母亲在我们学校的附近租了栋房耐心地住下了,起初他们怀疑我的脑子出了问题,所以母亲独自留下来,她要照顾我的饮食起居。我从母亲对我表达关心的方式上证明了这点。她让我回到她租居的那个家里吃住,每次我回去的时候,她还要摸摸我的额头,“并不烧啊?”她总会自言自语地说。
有时候她会尾随我出门,暗暗地在后面观察我的举动。我其实很反感她来做我的保姆,半个月后我开始违拗起她,不再回去吃饭,后来干脆搬到了学校居住。母亲跑到学校里给我送了一次饭,我吃饭的时候她哭得很伤心。我直指她对我的疑惑,告诉她我并没有精神病,调换专业是我在深思熟虑的情况下做出的选择。我并不相信宗教,也不会沉迷,我的思想已经凌驾于任何教义之上,我和我的导师们都在努力地把它作为一种调整普遍的道德修养的杠杆,并且身体力行地推广和普及。
母亲相信了我的话。后来,学校里发生的一桩跳楼事件使母亲决定对我彻底放手不管。有一个女生从宿舍楼的六楼顶上跳下,摔得粉身碎骨。我告诉母亲原因,女生根本不喜欢上这所大学,是由父母作主选报的志愿,所以入校后一直郁郁寡欢,最后就陷入精神错乱,以至于选择跳楼解脱。母亲退掉了房子,决定回老家去,临走的时候她对我说:“儿子,你记着,我们时刻服从你的选择,只要你能够好好地活着。”
父母不再干涉我的生活,但我知道他们有时候对我的服从是无比的违心,包括我后来选择了一位迷信基督的大龄女教师完成的首次婚姻,也包括我为那场婚姻而做出的种种取舍。
那位女教师在遇到我之前,已经在基督的面前发下了要终身侍奉的誓愿。我想她如果不是为工作所困,她一定会遁入空门做名女牧师。但她后来竟被年轻的我给征服了,这是她对我说的原话:“上帝就是让人禀承着他的意志来人间行事的。”我甚至怀疑她的信仰缺乏坚定,她像是一个泛神论者。但是丁教授却不这么认为,说她正因为信仰太坚才会这么说的。她这句话很类似于佛教信徒的那句“心中有佛,所见皆佛”的话。
我是为了研究她才接近她的。她是我们系里的助教,其实她这个助教并没有担负为我们上课的任务,也可能是因为她对基督痴迷太深的缘故,系里才有意让她闲云野鹤的。
我了解那些搞宗教研究的教授们,正因为他们对宗教洞悉太深,所以才全然不信那些狗屁理论。丁教授是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他把宗教的研究、讲授以及弘扬其实都当作了谋生的手段。在他的眼里,“上帝等同于人民币。”
女助教路培培可不这么认为。我对她感兴趣的时候,她已经委身上帝有很多年了。丁教授鼓励我去研究路培培,他说:“类似路培培这种高素质的信徒,你完全可以作为典型个案去研究。但是在研究的过程中,你一定不能让她有所察觉,否则,她会完全对你封闭内心并且引以为敌。”
我感到有些为难,丁教授说:“你可以主动和她接近,交上朋友,她还能不向你敞开心扉。”
他是我的导师,他指导的对极了。从一开始投入研究我就把路培培老师当成了朋友。我制造了一次特别的“偶遇”。在那座她经常出入的教堂里我特意靠近了她,等她弄清楚我们是同系的师生以后,我们并肩站在圣洁的殿堂里,沐浴着神的灵光,在风琴的呜咽奏和声中,把手扪放在胸前,齐声共唱赞歌。之后,我看了看老师路培培,她也看了我一眼。我们会心地笑了笑。第一次我和她并肩走出教堂大门的时候,我们俨然成了一对亲密的兄弟姐妹。
学校的野史记载,路培培是留校出身,并且在当年还是一朵鲜艳的校花,而她的留校也正与她出众的色相有关。据说她为了留校甚至做了一位领导多年的情人,待到那位领导终于另觅高就之时,路培培才完全从尴尬的幕后走到了前台。也是自那以后,她在年龄上已处于了一种居高难就的劣势,偏偏又生就了一副心高气傲的心胸,因此一直是兰生幽谷、无人自芳。韶华易逝,美人易老,人近中年之时,路培培才日渐低落了昔日高贵的头颅,退守到了一个完全封闭的状态,不得不在神的世界里圆修起了自我。
有漫长的一个学年,路培培成了我的研究对象。我在研究中亲历了陷入神的氛围中的路培培思想行为的乖张,但是那种乖张总是充满了刺激、充满了诱惑,一直使我这个研究者深深地陷入了那种诱惑和刺激中难以自拔时,我告诉丁教授,告诉我的父母,告诉我诸多的亲朋好友:我的研究出了硕果。我抛散糖果让他们品尝,让他们和上帝一起见证:我爱路培培,我愿意娶她作为我的妻子,路培培也爱我,愿意让我做她一生一世的丈夫。上帝眷顾我们,亲朋好友也眷顾我们,大家共念“阿门”吧!
再说说我的父母,他们站在电话的一端,明确地告诉我他们对这桩婚姻的看法。我父亲说,他们已经预见到了一个类似于修女的媳妇不可能给我带去甜蜜和幸福。我母亲说,但是一切为了儿子,他们还是会尊重我的选择。我告诉他们,甜蜜和幸福都像一潭水,不深入其中,自然是体会不出的,最为重要的,是因为婚姻的缔结,我还被破格留校了。
从父母没有来参加我和路培培的婚礼可以看出,他们对大龄女路培培是不感兴趣的。可我母亲后来也皈依了基督,竟让我一时又涌起了迷惑,她是否在寻求一种和路培培的沟通方式呢?她说过,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儿子。
我曾听周师傅讲过,每一处如此陡峭的崖头上都附着有冤魂。
大约一切的高处都会让人产生出错觉和幻想。
“你只管把两臂张开,像鸟舒展了双翼,望着眼前深邃的空旷,你一定会有飞升的欲望,只需那么轻轻一跃,你就融入蓝天白云之间了,基督就在你的不远处,正坐等着你的到来。”
路培培在我们结婚之后时常出现这种意识,为此我和一楼的住户们协商,终于把家室从五楼调换到了一楼。路培培的精神状态很让我担心,只要是她一个人回家,她总会下意识地回到她原来居住过的五楼,然后把钥匙插在锁孔里乱拧一气。这种状况让和我们换房的那家人不厌其烦,便和我商量着是不是把房重新换过来。我不得不加强了对路培培的监护,我在新居里营造出了类似于原居的摆设布局。但是路培培却说,无论怎样都找不到神圣的氛围了。像婚前一样,路培培仍旧爱赤身裸体地在居室里走动,为此我不得不把所有透明的玻璃都贴上了窗花。这下安全了,房子于是变得更像笼子一样,不但是路培培,连我也感到有些透不过气来。
我不晓得是否因为我的出现导致了路培培的精神错乱,其实在我们婚前交往的过程中,爱情的力量的确使路培培曾经聪明灵秀过,听听她的那句“上帝就是让人禀承着他的意志到人间来行事”的话,你就知道我所言非虚了。
那一天,路培培穿着一身粉底米花的宽松睡衣为我打开了她五楼的房门。我是去叫她一同到教堂里做礼拜的。我的研究刚刚进入了实质性阶段,我和路培培也刚刚成为了朋友。我发现即使像她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也不例外,信仰往往是由于人的理想和需求在现实生活中难以实现的情况下才产生的。那么路培培当初的理想是什么呢?留校的指标她已经获得了,还想和那位重要领导双栖双飞、名正言顺地生活吗?还是她怀有更大的抱负未得以施展呢?还是有一腔小女人的心思,找到一个理想的白马王子,过上安稳舒适优越的生活呢?但这种生活是不难做到的啊!只要她在当初稍微降低一些标准,我知道尽管别人都知道她有那么一段历史,但她仍是一位美女,仍有很多蛮不错的男人在排队追她。
路培培让我稍等,然后她走进卧室,从衣柜里取出一套黑色礼服,然后慢慢褪掉身上的睡衣,让她的羊脂般润白的胴体在我眼前晃动了一下,我立即目视别处,又逃离了和她的直视状态,坐等她穿衣和我一起出门。
路培培是我研究的活体,我需要暗中透过她的表像看到她的本质。我除了要了解她痴迷于宗教的原因外,还要进一步了解她是如何在她的宗教世界里神游的。有一次我和路培培从教堂里出来,路培培说她刚刚学会了做一手阳春面的功夫,她问我要不要去品尝一下。我跟着她回到了她家里,路培培走进卧室,我知道她还要把出门时换衣服的过程倒着再做一遍。我躲在她目不能及的角落里翻看一本书。
路培培嘶嘶地从我的面前走过,她全身赤裸,直奔阳台而去,从阳台上取回那套她常穿的粉色睡衣之后,在我的直视下,又旁若无人地走回了卧室。她外露的风光炫晕了我的眼和心,我感到我的血液停滞了几秒钟。等她穿好睡衣,再次从我的眼前走过,走进厨房时,我的心脏才剧烈地跳动起来,脑子的空白处才慢慢地反映出了她刚刚闪现的胴体。她应该是丰满的。
以往的日子里,她多次在卧室里向我闪现,但我并没有在意,我为了追求深层次的研究而忽视了她的表像。她真的很美,前挺的双乳和后凸的臀尖勾勒出的曲线是和谐动人的,连那小腹下的一片私处,漆黑的毛发像水草一样向下俯卧出了一种流势,这一切都是我血脉喷张的原因。她为什么会明目张胆地赤裸在我的面前呢?她难道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吗?我大声干咳了一声,想引起她的注意。路培培从厨房里传出话来:“冰箱里有饮料,你自己取了喝啊!”
她还真的把我给弄渴了。
我问路培培是否把我给忘了。路培培说没有哇。我说你记得你刚才是什么样子吗?路培培面露惊讶地反问是什么样子呢?我说你刚才没穿这身睡衣,赤身裸体在我的面前走了一遭啊。路培培说那有什么呢?你不是也信神吗?我是神的人,在神的世界里我经常这样啊!我说可我是凡人啊!她说你就不能眼中有色心中无色吗?我说教堂可是神的世界,你怎么不那样呢?她说那里边有宵小、有魔鬼啊!
我知道这样一问一答纯属斗嘴,对于我的问题,她肯定都能够以神的名义给我以答复。其实在人家路培培的家里,在她的私人空间里,在她营造出的神的世界里,人家路培培想怎么样还不是人家自己的事,她漠视了我的存在,不正能说明人家信仰弥深和我的无足轻重吗?
我的研究进入了暧昧混沌的状态。我没有把路培培在我面前裸行的事讲给丁教授听,我一厢情愿地认为在这种状态之中是最容易研究出成果的。像一个孤独的画家,面对着模特鲜活的肉体,只要让思维超脱在肉体欲望之上,艺术便产生了。而我,只要能实现灵与肉的分离,透过表像看到本质,也一定能够走进路培培的内心世界。
我一直怀疑路培培的肌肤是缺乏活力和灵性的,在我的面前她不止一次地赤裸走过,坦然得倒使我总感到不安。我知道宗教信徒们往往会采取苛刻的隐忍之术,甚至残酷的苦修之法,以助自己达到理想的彼岸。但是,基督教是不排斥现实的行乐的,路培培真的像自己所宣扬的那样,已经把自己的终生奉献给了上帝,也因而默视一切男人的存在吗?她又是如何在自己的世界里和上帝沟通的呢?
有一次我用指尖点了一下裸行在我面前的路培培的肌肤。我想那肌肤一定会像块橡皮一样没有知觉,或者是麻木的。路培培忽然站住,她转身盯住我看,把高挺的双乳摆在我的面前。我惊慌地躲过她的逼视。路培培说有事吗?她的肌肤显然是有知觉的。我正坐在她的客厅里看报,她以为我拦她是有话要说。我低着头,面红耳赤地问她说:“在你的世界里,你和神是怎样进行沟通呢?”
这是我对她的疑惑,也是我发现她如此执迷时而愈加想弄清楚的问题。她说靠的是意念。我说意念怎么能够使人产生真实的感受呢?路培培说怎么不能呢?圣母玛丽亚就是通过意念获得了神的眷顾而未婚先孕的。我说那都是传说。路培培叹了口气,仿佛很难和我这样执迷不悟的人沟通一样。她说我怎么说给你听呢?你要我像对待神一样做一次给你看吗?我说好哇。路培培挪步到我面前,双膝突然着地,双臂环抱着我的腰。她先是把头贴在我的胸口上。我想她一定不难听到我急促有力的心跳。路培培听了有半分钟的光景,然后腾出了双手,缓缓地解开了我的裤子。她把头贴过来,再一抖动,让一头美发覆盖了我的小腹。她说了声上帝啊!便一口含住了我。她先是用舌头慢慢舐着,后来就急促地吞吐起来。一时间我真的如上帝一般飘浮在了空中,最后随着一阵激动,又跌落在地上,脑海里空白一片。
路培培问我:“你记住了吗?”
我点点头。
她说:“我把你像上帝一样服侍了一回,你就把我当做侍女一样念想着好了。”
我又点了点头。
路培培站起身子,先是弯腰搓揉了一下有些殷红的双膝,然后又走进了卧室,忙她的事去了。
路培培是以奇特的方式闯进了我的生活,她带给我的是一种异样的欢娱。这种欢娱也一直让我迷醉神往。像路培培说的那样,没有路培培的日子里,我一直把她当作侍女一样念想着。我会一面回忆着她服侍我的细节,一面配合着自己扭动着身体,往往就能够达到快乐的境界。路培培的家当然也是我心驰神往的天堂。在那个天堂里,我慢慢取代了上帝的位置。路培培总会拿出服侍上帝的方式对我。可是她从不让我真正地碰她的身子。我不知道她是否从那种过程中也享受到了欢娱。
毕业将至的时候,我也在路培培的面前发下了终身侍奉的誓愿。路培培考虑了四周时间。四周后她告诉我她已得到了神的启示,可以接纳我走进她的生活。据我所知,她这个已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还专门找了一次她曾经服侍多年的那位领导,为我争取到了留校指标。
丁教授后来为我的四年大学生涯作了个小结:“学问、家道双修;付出、收获参半。”并进一步为我指明了以后的生活道路:“且莫患得患失,夫妻同心,继往开来。”他说我和路培培的这段奇情正体现了我们所研究的宗教理论中的一个普遍说法:缘分。
可是基督教里不讲缘分。并且我也知道上帝是很厌恶那些自杀行径的。上帝曾明确昭示:天堂里没有自杀者的位置,自杀者的去处只能是地狱。
路培培后来是跳楼自杀的。像她所描绘的那样,她站在六楼的天台上,双臂轻舒,像鸟抒展了双翼,然后轻轻一跃。可她向往的是天堂,她难道不知道上帝是不齿她的这种行为吗?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却做出了对上帝的背叛,难道和我共同生活的境况连地狱的条件都不如吗?
我其实是很在意她的。除了父母灌输给我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观点和她格格不入之外,其它的生活琐碎根本不会构成我们的矛盾。种种皮毛小事在以忍为安、以德报怨的宽宏教义下都会被消解。
父母给我下达过硬性指标,婚后的三年之内要让他们抱上下一代。
路培培说,上帝造的每一个人都不是无缘无故的。她不说我和她就能够制造出人来,只是把责任都推给了上帝。她一直拒绝和我做爱。她仍旧用一贯的方式来服侍我,那种方式也终因惯常而变得无聊乏味。
有一天,我想诱导着路培培和我真正做一回。当我认为刻意的铺垫已经足够,只待水到渠成之时,路培培仿佛一下子看破了我的用心。她使劲地推开我,不容置疑地对我表示:“你休想。”
为什么?她究竟有哪些心理暗伤呢?看来不对她溯本求源是很难勘破原因的,而且不了解到真正的原因又很难解决她的障碍。为此我还决定亲自去找一下路培培曾经相好过的那位领导,也许能从他那里找到一点答案。
也就在那个时候,路培培的精神世界彻底崩塌了。她选择了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她站在六楼的天台上,她轻舒双翼,凌空飞下。她委身于地的时候,像盛开了一朵妖艳的花,鲜血四溢,和夕阳交汇,映红了她的纱裙。
她如今就被埋葬在邙山岭上的一个墓园里。在她死后,她的父母把她的骨灰接回到祖居的那个城市里去安葬。
我此刻端坐的崖头,距离路培培安息的那个墓园只有几十公里的路程,几十公里用我的意念须臾可达。我看到墓碑上的路培培正神秘地笑看着我,她的笑里有一丝狡黠、一丝得意。我仿佛听见了她从墓碑后面传出的话来:“我早已在上帝的面前发下了终生侍奉的誓愿,可你只是个凡人。”
十五
她问我:“你怎么来到了这里,你不是在大山里面找石头吗?”
我说:“我已经结束了那种生活,之所以来到这座城市,是为了寻找一些东西。”
她问:“寻找什么?不找石头了?你一生都在寻找吗?”
我说:“我接受了一种指引,是山里的那个仙姑给我的一片方巾,让它带着我,从水流的源头一直来到了这个城市,我的方巾在这个城市的水面上丢失了,我正在寻找它,或者找到捡拾了它的人也可以。”
她说:“怎么又那么巧呢!我捡到了你的那片方巾。”
“不可能吧?”我说,“在这里能够遇到你就已经很巧了,这座城市里有一百多万人口,我所认识的也就有几个,偏偏咱们就遇见了,别提什么方巾了,其实我也不相信那些灵异诡谧的说辞,我只是在追逐自己的心情。”
“真的,我真的有那片方巾,并不骗你。”
她一脸严肃,并不像方才那样喜气洋溢,她的表情明白地向我显示出,她说的方巾的事,就是真的。
“是一片金黄底子,画着朱砂灵符的丝质方巾,要不要我拿给你看看?”
“你从哪里得到的?”我竟有些相信了。
“从河湾的水里捞出来的,你不信啊!那天我一个人在河堤上走,看到水面上有一片耀眼的东西,就一直跟着它走,等到它漂到我可以捞够得到的时候,就捞起了它。”
“真的有那么巧吗?”
“你不相信有这样的巧事吗?”
“相信,方才已经验证过一次了,我下楼来追一个女人,一出楼门就遇上了你,没想到还是旧相识。”
“我也一样,我来这里找一个男人,没找到,却遇到了你。”
“还有更巧的,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男人,那个服装店就是你开的吗?”
“真的有那么巧吗?想租去我的店铺的人就是你啊!”
我点点头,对于这个陌生的城市来说,我这个外来人本来就怀着一份羞怯和惊觉,忽然见到一个旧相识,不能不使我安心了许多。
“你看。”她说,“巧的是,又是你要来租我的房子,要不那样吧!我这个本地人做东,请你吃顿饭,咱们边吃边谈。”
她显得很开朗,心情极好,脸上明媚灿烂,全然不像我在一个多月前见到的那个她。那时侯她一脸凄楚,整日里好像有排遣不尽的忧愁,可她是个女人,我怎么好意思吃她的请饭呢?
“我刚刚吃过晚饭。”我说。
“那么去喝杯咖啡?”
“好吧!”
她显得很执着,偏要做东,我不得不跟着她走。
她要了两杯咖啡和两叠三明治,自己先呷上一口,慢慢品咂后咽掉,然后对我说:“我现在越来越喜欢这种苦中带香的东西了。”
“是在渲泄一种情绪吗?”
“也可以这么说吧!人生之中,苦乐参半,谁都会经历到,你说是吧!”
“也许,你不快乐?”我反问她。
其实在两个月前,我和她在山下的那个乡村旅馆里认识的时候,她就很不快乐。她那时正和她的朋友缠绵在一处,我从她朋友的话里就预见到她将会有一个不幸的结局。她和他竟是在游戏人生,突发异想要到山青水秀的地方去播种孩子,种上了孩子就结婚,否则就各奔东西,尽管这种话当时是从她朋友的嘴里说出来的,但我知道也一定是她的朋友和她的约定。
我隐约地看出了她目前的状况,那个游戏人生的男人一定离她而去了。
她说:“说说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吧!我不太相信方巾的说法。”
“真的是跟着那片方巾来这里的,不过我也根本不相信你捡到了它。”
“我真的有一片方巾,和你说的一模一样。”
“在那个乡村旅馆住宿时,是老板娘领着你到仙姑那里求得的吧?”
“是啊!她也领着你去求了一片?”
“仙姑让我把方巾放在水里,然后跟着它走,说能找到爱情。”
“找到了吗?”
“不是被你捡到了吗?”
她的脸微微泛红,忙分辩说:“我会是你要找的人吗?”
“你的那个人呢?”我反问她。
她呷了口咖啡,眼底里添上一丝哀愁。“走了。”她说。
“仙姑给你指明道路了吗?”
“没有,我不太相信她,老板娘和她一定有串联,我看出了她们的破绽。”
“不过,她的确不简单,一眼就看出了老板娘堵在水眼处的房瓦。”
“那正是她们的破绽,她领我去的时候,也在水眼处放了一片瓦。”
“但是她那天一眼看出了我曾在果树下面拾过一块玉佩,又怎么解释呢?”
“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既然敢于坐坛,一定有一些独到之处吧!”
“不过,在那个时候,我倒是看到了你们必然会有劳燕纷飞的结果。”
“从我的脸上?”
“从那个男人的话中,我和他下棋的时候,他唠叨不停,把什么都给我说了。”
“他在我的面前,就没有那么多话,他对你都讲些什么?”
“什么都讲,包括种孩子。”
她的脸又红了一下,接着就换了一脸愠怒说:“他是个骗子。”
“还有些无赖。”
“是的。”她说,“他一开始就在骗我,我辛苦工作,又开了间店铺,攒的钱都用在了他的学业上。他读完了硕士,态度就陡然一变,从山里刚回来,就和暗暗交好的女人双双奔南方去了。”
“你恨他吗?”
“死都死过,但能够解决问题吗?后来我就想开了。”
“你能够解脱出来真好,说老实话,在山里的日子,我还真的有些为你担心呢!”
“为我?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
“真的,我看到了你的处境,他对你的态度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他是在欺骗你。”
“我那时活得太傻,什么都看不清楚。”
“可你走出来了,真为你庆幸。”
“谢谢!”她说,“我又不能吊死在他的脖子上,人心一变,十匹马也拉不回来。”
“说说你的服装店吧!你还打算硬撑下去?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高价接手,付你的转让费足可以让你重新找一间旺铺。”
“告诉我,你打算经营什么?”
“你看永春路上能做成什么生意?”
她说:“我知道了,你仍然搞你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石头。”
“可以吗?帮我分析一下。”
“隔行如隔山,我不太懂,不过我很喜欢那些石头。”
“我可以送一些给你。”
“谢谢!”她说,“能让我经常来你的店里看看就好了。”
“现在还是你的店,你的服装店。”
“我也可以把店铺送给你啊!”
“为什么?”
“不为什么!”她一脸凝重,继而感叹说:“你说,怎么会那样巧呢?”
“是啊!即使刻意去找,两个月里,也不一定就能够找得到你。”
“还需要其它理由吗?你搞你的石头吧!”
“要我出多少转让费?”
“不需要。”她坚决地说,“仙姑当初对我说过,让我拿着方巾回去求他,让他自觉自愿地把名字写在方巾上。他说他根本不信,把方巾撕了,可我看得出来,他是根本不愿意去写。我又去找仙姑,仙姑又给了我一片,说,回去吧!你们俩有缘无分,强拗不成,他不喜欢方巾,会有人喜欢的。”
“我就是来找方巾的。”
她挑开了她扯起的话题,又继续说房子:“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转让费作为股份投资到你的店铺里,也不要你的分成,你留下我的那两个小帮手,给她们开工资,也算是帮我了却了一桩心事。”
“那么便宜我?”
“你不乐意吗?”
“当然乐意!并且把你保存的那片方巾拿来,我看一下,是不是和我要寻找的那片一样。”
“你到我家里来看吧!”
“又是为了什么?”
“我真的相信缘分了。”她说。
十六
我空怀着满腹的宗教道德理论,终究无处宣扬。在金明的作坊里学习的两个月里,对整个青铜工艺的制作流程都已经谙熟于心了,金明却始终没有和我探讨过宗教。有时候我竟怀疑他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他每天忙于应酬天南地北的客户,或者就是到外面去采购原料,我知道他已经混同于一般的商人了。财富的积累过程很像是坐上了一列开往没有终点的火车,运行以后几乎很难控制,因为欲望的本身是没有止境的。金明正搭乘着那列火车,兴趣十足地,永不停息地忙于奔波。他当初和我的约定完全成了应景之辞,他并不需要空洞的理论,他在掘取财富的同时活得非常充实。
我按照他的指引,带着他赠送我的各种样品和实物图片,只身去了西南。金明说,那里是他的一片空白区域,他会在遥远的后方,源源不断地把产品输送给我。
对于经商,想象总比实践容易得多,等我真正深入其中时,才晓得了挣钱的艰难。我背着十几公斤重的东西,按照着金明的说法,跑了几个城市的文物市场,没想到人家那里早已摆满了大同小异的东西。我和几个老板试着洽谈了几次,更没料到人家的报价远远低于金明给我的价格。我有些疑惑,还是老板们告诉我,天下之大,总不会是你们一家生产这种东西吧!我向他们讲货出地道的道理,论理说这种东西再没有中土生产的质地厚重、做工精良了。有一个老板拿出一只四足方鼎让我看。他说你比较一下,你的那只有这一只精美吗?还工艺精良呢?你们现在还停留在手工作坊时代,南方早就压铸一次成型了,你看看这上面的百福图、百寿图、千字文,你们能做得出吗?我说,我的鼎足可以以假乱真了,几千年前的东西就是这样,你们的没有锈。他说要锈干吗?谁都知道,真货弄不出来,有锈也是假的,都是买假的,还不如买一件工艺精美的称心。我死磨硬揣,老板们最后答应订几件货试卖,但要卖后结账。我打电话讯问金明,金明说那不成。他说现在的人啊!货卖完也不一定给你钱。
我判断在现代社会里,这种代卖的规则已经失效了,商人们都在呼喊诚信,也一定是到了诚信丧失得最需要呼喊拯救的时候了。
出门半个月后,在我几乎要囊中如洗的时候,我不得已使用了一次米脂人的伎俩,卖了一件四足方鼎给一位四川的游客。我可怜巴巴地告诉他,我是在昆明的一个建筑工地上挖出的东西,因为偷跑了出来,所以连工资都没有领,有幸见到了你,给你一件东西,就一件,换个回家的路费。那四川老乡根本没有考虑昆明的地面上能不能挖出这种东西,他大概于此也是个无知,他爽快地掏了一千元钱买了那只鼎。
一千元的收益让我倍感欣慰,如果当作工艺品去卖那只鼎,无论如何也卖不了一千元钱。
有了一千元钱的盘缠,我底气十足地继续向南方走,我朝着西双版纳的方向行进,我知道那里聚集了许多的外地游客,在我再次遇到山穷水尽的时候,逮上一个不识货的傻大佬,再捞上一些旅费也总是容易的吧!
我在思茅停留了两天,在街上寻找到一处工艺品店,我希望能在这种边陲之地寻找到一点诚信。可是在向老板兜售我的货物时,得到了相同的答复,代卖可以,这种冷东西,如果付了现钱,总卖不出去,只能压在店里,他不做没把握的买卖。店老板看似一个诚信人,满口讲的是实用的商业法则。可我已经看出来了,通过正规的经营模式卖货是很艰难的。
在思茅停留的那两天,在一家旅社里,我又遭遇了诚信的打击,损失的是一只青铜宝剑。骗去那把剑的是一个来自亳州的倒假币的,他对我整整耗费了两个晚上的工夫,但我实际上也想从他那里得到些什么,那也正是我在思茅停留了两天的原因。
那其实是场典型的商场骗术,而我落败了。
夜里十一点多,店主向我的房间里领进了一个男人。他出门的时候嘲笑我说:“想给你领来一个女的,你又不要,得了,你买的是一个床位,这边又来了一个要买床位的,你们两个就挤一间房吧!”
那男人满身的酒气,老板刚一出门,他就掏了支烟点上,问我抽不抽。在南方怎么能随便抽别人的烟呢?我摆手作罢,说是累了。他坐在床边,一言不发地抽着闷烟,一支抽完,我想他应该躺下睡了,他又点了一支,仍然抽。这也许是他的习惯,我刚刚出门不久,又刚刚丧失了家室,除了父母别无牵挂,不像他这种整日羁旅在外的中年人,一定有道不尽的乡愁离恨。烟和酒或许是遣愁的好办法吧!
两支烟抽完,他打了个哈欠,歪倒在床上,并未脱鞋,仰面盯着天花板看,又盯了半支烟的工夫,转脸问我说:“老弟做什么营生?”
我知道我应该对他提起戒备,但是从米脂人那里获得的经验让我又尝到了甜处,不应该放过任何一个陌生人。我告诉他,搞一点工艺品买卖。他忽然来了兴致,从床上坐起来,直视着我,把酒气喷到了我脸上。他说:“那好哇,正二八经的买卖,不担惊受怕,具体是哪些门类的呢?”
“青铜器。”我说,顺便问他:“你呢?”
他没有立即回答,又问我是从哪里来的,怎么听着像是老乡呢?普通话里总带着中土的土味。
我说我是河南人。
他说:“不是老乡也算半个老乡了,我是亳州的,曹操就是亳州的,在我们亳州起了事,在你们河南发了迹,建了个大魏。”
我说:“是的,他让我们河南又多了个都城。”
他说:“还是老乡亲啊!”
他再次掏了支烟递给我,我仍然不接,推说不会。
他说:“在外面闯荡可真难啊!挣钱如吃屎,人要是会种钱,就活得容易了,种上一张一百元的,像麦子一样,几个月时间一过,唰唰长起来了,结了六十多张,多好!”
我笑了笑,他挺浪漫的,也很率真,显得胸无城府、心无玄机。或许是刚刚提到了钱,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钱包来,抽出一张五十面额的递给我,他说:“你看看,看看这张钱是不是真的。”
我料想他的意思,大概就是为了让我帮他鉴定一下那张钱的真伪,或许是他做生意时一不小心收到了一张。我接过钱,揉搓了一番凸凹处,然后明确地告诉他:“是张真的。”
他没有接过去,反而又从钱包里抽出了一张,“这张呢?”他说。
“仍是一张真的。”我搓揉着钱上的衣领子,对他说。
“对你说实话吧!两张钱都是假的。”
“假的?怎么可能呢?”我再次搓揉起来,对着灯光又依次看了一遍,还是真的。
他说:“我就是搞这个的。”
“那不是和种钱一样吗?”
“能种出钱来可就好了,又没有风险,如今干我们这一行,一着不慎,全盘皆输。”
他说的倒是真的,可他为什么会对我开诚布公、毫不设防呢?仅仅因为我是他的半个老乡吗?我大惑不解。
他说:“现在市场上的假币有很多种,做得最好的是港版和台版,港版又不如台版,港版是为了赢利,台版听说是为了扰乱咱们的金融秩序,所以做得更像,你看的那两张,就是台版的。”
“这些我不懂。”我说,“不过我看过的那两张,拿到市面上是一定能够花掉的。”
他说:“现在这种币,市场上一千能换三千,你要不要兑换一些?”
他铺垫了那么多,原来是为了要卖一些假币给我,我严辞拒绝了他,推说我手边也没有闲钱。我讲的是实话。他有些泄气,方才脱鞋上床,把提包小心地放在床头的墙角里,才对我说:“睡吧!有些困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已经洗刷过了,正坐在床上收拾东西,他随身携带的行李很简单,一只皮包而已,却弄出了很大的响声,像是有惊醒我的目的。看我醒了,他立刻和我搭讪说他有急事要走了,山不转水转,都是出来跑买卖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又会凑到了一起。我尚在癔怔,心里也没有他那一番离别的情愫,他是个售假币的,和他无缘碰面应是我的福气。他临出门的时候,又好像忽然想起了一桩事情,走到我的床头,从提包里拿出两张面额五十的钞票,放在我的床头说:“昨天你鉴定过的两张,你拿出去试试,看能不能花掉。”我连忙推辞,待要塞还给他时,他已经匆匆走掉了。
我拿着那两张钞票,下楼去吃早饭的时候,把其中一张交到了旅馆的柜台上,续了一晚上的房钱。我看着收银员一连串的举动,心里有些发虚。她装出一副很在行的神气,把那张钞票在眼前照了照,又摸揉了一番,再放进验钞机的紫光灯下过了一遍,并没有结果,她接着就为我开了一张收据。花第二张的时候,我就有了一些勇气,但却费了一番周折。我走到一间铁皮报亭里买了一本当月的《小说月报》。开报亭的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头,我把钱递给他的时候,心里还涌起了一丝悲悯。老人像相面一样地把那张钱相过,然后他拿出他的一个钱匣子,一张张地挑了四十五元的零钱给我。我接过零钱和杂志,迅速地逃离了他的报亭。
可是吃过早饭,我又回到了那个报亭,我拿着五张十元的钱递还给老头,我向他解释说,我的钱包里本来装着一张五十元的假钞,吃饭的时候忽然发现假钞没有了,想来想去,只有刚才在他这里买过一本杂志,或许一不小心掏给他了,想起这些后,连早饭都吃得没了滋味,五十元可能是他一天的收入,我怎么能忍心掏一张假钞给他这样一位老人呢?
老人听了我的话,又看到我手里的那本《小说月报》,脸上立刻动容。他说:“现在像你这样的好人真是不多了。”他又拿出了钱匣子,从里面很顺利地找出了那张五十钞票,递还给我的时候,又放到眼前照了照说:“真不像一张假钞啊!”
我说:“真是假的,我卖货时一不小心收下的,别人骗了我,我怎么能再拿着它继续骗人呢?”
老人说:“那么你就吃大亏了。”
我大度地对他笑笑说:“没什么。”
白天里我把那张钞票花给了一位卖柚子的恶婆娘,她不像是本地的土著,倒像是我家乡那地面上随处可见的刁钻小贩走失到了这里,拿着一根七两称兜售起了买卖。
她当时正拉着一位衣着体面的年轻人,不依不饶地在兜售着一袋子称过的柚子。我听出小伙子不要那袋柚子的理由,正是由于她的缺斤短两。我走过去,告诉那婆娘,算了,这袋柚子我要了,并且这些还不够,我还会多要一些。
她听了我的话,当即就放走了小伙子。我掏出那张五十元钱给她,她也像相女婿一般地相过,并没有看出破绽,才麻利地从衣兜里掏了二十元钱找我。就那样,我用五十元的假钞惩治了一回那种惟利是图的势利小人。
我回到旅馆,在收银台前故意停留了一下,想看看值班小姐是否发现了我的那张假钞。
秩序依旧井然,她把头埋在柜台里面,不知道是在打盹还是在看书,一束乌黑的马尾辫梳在脑后,又倒挂在脸的一侧,极为朴素的样子,使我一时内疚用一张假钞欺骗了她。我走过去,两肘支在台面上,把脸凑到她的咫尺之间,她方才抬起头来。真的是在看一本杂志,看到了我,却没有提起那事。我无话找话地让她帮我查一下昨夜和我同住的那位旅客是否退房走掉。
她先是咯咯笑了一声,又好奇地盯着我说:“你们真的好奇怪啊!那个人,他刚刚还来问过你,和你的口气一样,也在打听你是否退房走掉。”
她的这番话让我生出了和她相同的奇怪。
“但是,他问过之后,倒是退房走了。”
也许是羁旅在外的两个老乡之间的平常问候吧!我这样想。
我对他的离开忽然感到有些遗憾,说不清是乡情的牵引还是利益的诱惑,大概二者兼而有之。他若不走,我和他也许会因为乡情而坐在一处,我会暂时放弃对他所从事行业的成见,和他促膝长谈,或者推杯换盏,共叙思乡情结。也许我还会从他的手里买一些仿得逼真的钞票,在关键的时候,在应该出手的时候,拮据得走投无路的时候,挽救一下局面。
他其实并没有走掉,他再一次出现的时候,是在次日的早晨。他敲开了我的房门,拎着提包,又是一副准备离开的样子。他说他夜里回来的很晚,知道我已经睡熟了,就让服务员开了相邻的一间房住下了。他还要出门,这一次是要离开思茅,所以特地来和我道个别。
我及时地指着他的提包说:“你的那个,能不能再让我看看。”
他笑笑说:“和真的一样吧!花出去是很顺手的。”
“真的不错!”
他说:“你要多少?”
“我手边没有现钱,只有一些青铜器,和你的一样,也是假的,不过做得也能以假乱真,不信你可以看看。”
我掏出一把青铜剑让他看。那把剑的品相极好,锈得很真实,剑的边缘部甚至锈有空洞。他拿在手里,看了又看,问我这样的一把剑如果当作文物能卖多少钱。
“那可就难说了,遇到对眼劲的,十几万也能卖,在平常人手里,少说也得几百块吧!”
“做得真像。”
“还没有你的钱做得像。”
“是啊!钱都能造假,还有什么不能造呢?”
“我这些可是工艺品,从不当真货买卖。”
“只怕流落到文物贩子的手里,就成文物了。”
“我正是到这边来碰碰运气。”
“我要你一件吧!可是,就我的这种钱,你看看该给你多少?”
“你看着给吧!”
“一千怎么样?”
“当然可以!”
他又说:“我也准备向南边走,咱们说不准还有见面的机会。”
他用他的一千元假币,买了我一把剑,然后匆忙走了。
离开旅馆的时候,还是那个服务小姐,神秘地对我说:“你们可真逗,打听你的那个人,昨晚回来以后,安排房间的时候,又不愿再回你的屋子,非要住在你的隔壁,你没有丢东西吧!”
我说没有。我终于想明白了,他昨夜一直在暗暗观察着我,看我是否孤身一人,会不会对他构成威胁,他实在是一个做事严谨的人。其实做他那一行,不严谨也真是不行。
一直向南方走时,我还遇到了一个瘾君子,是他打消了我继续南行的想法。我没有再卖出一件东西,但我已经不想在那地方呆了。我南行的目的,一大半都是为了游山玩水,生意倒是次要的,我那时还没有迎难而上和甘于冒险的胆略,在瘾君子的咄咄逼视和搔扰下,我决定适可而止并立即踏上了返程。
那一天夜里,和我同屋的那位瘾君子丝毫没有掩饰他的癖好。他少言寡语,手里拿着电视的遥控器不停地换台,他早已无视我的存在,也根本没在乎我对他的满腔敌意。我对他声明过,他不准关掉电灯,因为我还要看书,正像我不干涉他随意调台一样,他也必须给我看书的方便。我们像两头公牛对峙在一间屋子里。我知道他在调台的同时也偶尔会瞥我一眼,因为我在翻书的间隙也会看他。时近半夜的时候,他仍没有选定一个固定的节目耐心去看,而我,心思也全然没有投入进书里的情节。有很多时候我都在猜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并且在接下去的漫漫长夜里我该怎样对他提高警惕,应该把我携带的青铜器如何妥善保存。他显然看出了我的心思,在我屡屡摆放我的物品的时候,他都会移目观望。这就更加使我担心。那把青铜剑我已经卖了,要不然它该是一种很好的防身武器,我可以握着那把剑放心去睡。现在包里剩余的东西,只能作为钝器来用,如果必须的时候,我会把它们向对方的头上拎去,那倒也是很方便的武器。
那人终于哈欠连天,呈现出极端困倦的状态,直到后来,就在我认定他会放下遥控器,终于要睡觉的时候,他又掏出了一支烟,再小心翼翼地从一个瓶子里扣出一个米粒大小的药丸,仔细地按进烟头里,然后点上,接着猛吸一口,烟离嘴时,他任由白烟袅袅地从烟头处腾出,稍顷,他忽然长嘘了口气,然后把嘴准确地对准那缕白烟,大口一张,哧溜一声,空气中干干净净,再没有烟雾。他一下子瘫软在被褥上,闭上眼,捏灭了烟火,沉浸在酣畅的享受之中。
我明白那一系列细节的具体意义,他是那种瘾君子无疑。我听说过把毒品藏在卷烟里诱人染毒的事,一近南方,我也一直对陌生人的敬烟持拒绝态度,没想到就这么轻易地看到了用卷烟吸毒的细节,而且他还那么张扬,似乎在对我传达一种示范作用。
他看到我在看他,目光里刹时收敛了柔和的成色,他邪恶地说:“抽吗?”
我摇摇头。
他说:“干什么的?”
这是我和他住进一间房后的正式搭讪,我下意识地掬了一下胳膊下的东西,从包裹里发出了沉闷的磕碰声,必要的时候这些都是我防身的武器。我立刻振奋了一下,对他说:“搞一点文物买卖。”
“文物?”他的眼里大放光彩,“让我见识见识。”
我无法直接拒绝他的请求,就背转身体,从包袱里摸出一面海兽葡萄纹的铜镜给他看。他拿在手里,端详片刻,啧啧称赞说:“太漂亮了,哪个朝代的?”
“唐代的吧!从洛阳出土的。”他是个生手,我唬他说。
“很值钱吧?”
“那应该找到识货的人。”
“你真幸运,遇上了我,虽然我不识货,但我能够帮助你找到识货的买主,如果你愿意,我还能够帮你把这些东西弄过边境去,如果到了外面,一定能卖上更好的价钱。”
我说:“我还没有想过把生意做到国外去。”
他说:“你这就错了,你出来买卖,不就是为了钱吗?哪里能挣大钱,咱就应该奔哪里去。”
我知道吸毒人的最终结果是男盗女娼,他肯定能像他说的那样,为了筹集赌资而不择手段。我必须迅速摆脱掉他,但是又不能在这个夜里和他发生不愉快的争执,只好敷衍他说:“明天吧!明天再说。”
他说:“为什么要等明天呢?我现在就召集几个朋友一起运筹这事。”
“不行!”我说,“要等明天,你要拿出和我合伙的诚意。”
他稍微安静了些,但是仍然抑制不住过瘾后的兴奋,不绝口地向我夸耀起他的朋友圈之大以及能力之广。然而他所说的,也正是我排斥和提防他的根本原因。
他缠着我,唠了一夜,天光将亮的时候,他方才来了睡意,告诉我他要小睡一会儿,让我在天亮的时候一定要及时叫醒他,然后共谋大事。
我不敢有半点的困意,确定他睡熟以后,迅速地收拾了行李离开旅馆,黎明时分便踏上了北上的汽车。
十七
她拿出那片画有灵符的方巾让我看,和我的那片自然一样,因为都出自于同一个仙姑的赠送。她说她真的有些相信缘分了,为什么不信呢?两个月前,诺大的一个世界里,她和我巧遇在山间旅馆里,散了也就罢了,现在,在这个城市里,偏偏又互相寻找到了一起,还有这片画有灵符的方巾,好像也在暗示着一种缘分。
她说她的确在城南的河岸上走过几遭,还拿着那片方巾,她虽然没有看到我从上游扔下的那片,但是她真的从水里捞起过方巾,只不过是她手里的这片。那是在一天夜里,她从河岸上飞身跳进水里,跳跃的刹那间还带着执着,想把身体融化进水里,但是一旦落水之后,她就不由自主地在水里挣扎起来。她本来是不会游泳的,之所以选择跳河来结束自己,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可以看出自己对生命的失望和仇恨。可呛了几口水之后,她马上就心智清明了。她说她有种感觉,像是二十多年前的一场旧梦又历历在目,那时的她也在一汪混沌的水中挣扎过一次,最后经过了一条长长的通道,经历了呼吸与窒息的相互转换后,在精疲力竭之时,她浮出了水面,见到了光明。她说她喝了几口河水之后,开始本能地掀动着两条臂膀,弹动着双腿,挣扎的时候,那片方巾脱手而出了,后来还真是那片方巾指引了她,使她重新寻到了生的通道。河滨的路灯照耀在水面上,那片金黄的方巾就在她前面随波荡漾,朱砂灵符的血色光芒直刺她的眼睛,她就追逐起那片方巾。她并没有靠岸,她后来才知道靠岸也是徒劳,那陡峭的石砌河岸也根本让她无法抓摸,随波逐流倒使她省去了不少气力。她说她在接近一个水上游乐场的时候,还真就抓到了那片方巾。后来又被一条拴绑游艇的缆绳挡住了去路,她仓惶地伸出手去,紧紧抓住了生机。
她说她是个死过一次的人了,再生之后把什么都看开了也看淡了。她看开看淡的东西包括很多,有金钱、名利、婚姻、甚至感情。但是,这样说并不是指以后就要随心所欲地放纵自己。在有的方面,还应该保留一个底线,要不,人也就不能称作人了。
她一再向我解释这一点,无非是要我相信她不是一个轻浮的女人。
面前的桌子上有一瓶刚刚开启的红酒,旁边还有两个已经喝光的空瓶子,她显然有些酒意了。此刻,是想借助酒兴把她的思想和我做一次彻底的交流。
说实在话,我并不讨厌和这样一个女人对坐畅饮。早在几个月前,我其实就因为有感她的处境而对她牵挂过。这时候竟坐在了一起,在朦胧凄迷的灯光中听着她倾诉心事,这不能不使我相信了她一再强调的话题:是缘分使然。
她已经说得够多了,但还是抑制不住表达的情绪。
我倒是个绝好的听众,是以往坐在各种课堂上修练出来的功夫。我从不会对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的人表现出厌烦的情绪,即使我在主讲者的语词、逻辑、理论上发现了毛病时,我也会不露声色地忽略而过。这种功夫延伸到日后的生活之中时,我也颇能赢得倾诉者的好感。
她通体采用的是倒叙的方式,从她那次自杀未果讲起,然后才叙述原因,无非是我在山间旅馆里的见闻和感受。叙述的间隙还会适时地搀杂进感慨,自己太傻了,心甘情愿、无怨无悔、竟是有眼无珠,没想到啊没想到,他竟是一个脚踩两条船的卑鄙小人,不说了,翻过这一章了,认识了感情之后她才知道感情是多么沉重,多么苦涩,还不如不懂感情的少年童年活得幸福自在。接着就讲自己的懵懂童年,父母对她这个独生女的溺爱,父母对她的期望,生女原想嫁比邻,等他们年老了行动不便时,一起厮守着,享受她膝前奔走的幸福。没想到遇到了个啥年头,孔雀都在东南飞,把父母远远地抛在了家乡的小城。倚闾空望,晚景凄凉。
谈起父母的时候,红酒烧灼后的声带才变得有些嘶哑。暗弱的霓红灯光照耀着她滚出眼帘的几点泪珠,像晶莹的红玉一样挂在两片脸颊上。眉头紧蹙,鼻翼噏动,开始小声啜泣。她使坐在一侧的我顿生怜爱之情。她所表达的对父母的惦念也正符合了我的情绪。她怎么会有和我相同的情结呢?一时间,我还真的不知道应该对一个陌生女人怎样进行劝说。
还是说说生意吧!转换一下话题也许能舒缓一下感情。她说她真的不想再提起那个人,可是说到生意时又不能不提起他,生意就是为他而干的,挣的钱都为他充作了生活费和学费。没想到却供应了一个陈世美。算了,一次也不再说他了,说说以后的生意吧!她说她明天就能把店铺的存货退还给公司,她问我打算什么时候开始经营。
是啊!明天她就能够腾出房子,什么时候我才能够开始经营呢?进货也需要一个过程,另外我还要回一趟深山,把那块仍藏贮在水流中的黑雪找到,去完成一桩心愿,然后才会安下心来,开始坐店经营。这些我都可以告诉她,她已经那么慷慨地赠予我店铺,形式上提出的合伙经营的方案,也明显有成全我的意思,我应该对她说明我的经营计划。
她说她真的爱那些花花绿绿的石头,在两个月前她就见识过我采集的石头,算来在现代的社会里,也只有那些东西没有假造的,透着自然的灵秀。她能够由此及彼地想象到另有许多人会和她一样,也会喜欢那些东西,所以她很看好我的生意。
我说我对她的自然灵秀的说法很欣赏,这也正是现代人身上普遍缺少的东西。
她便问我,你在大山里跑了那么长时间,难道身上还缺少那种品性吗?
她怎么会了解我的品性呢?品性不像气质,气质能够一眼看穿,并且极易伪装,而品性呢?那是潜藏在骨子血液里的东西,不靠天长日久的观察和感受是不能够熟悉的。
我告诉她,不论是任何人,只要沾上这花花俗世,他都不可能再自然灵秀起来,包括我,在山里跑了整整两年,但是根本不能成为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还要回到城市,回到红尘之中,去完成一种平庸的生命历程。没办法,不但因为我过不惯那种出无车食无肉的生活,包括我的父母,他们为我规划出的理想道路也体现着这种平庸,娶妻生子,工作安定,生活幸福,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完成绵延不绝的生命传递。可是山居的环境,显然是无法实现他们的这些愿望。两年间,我甚至连一个中意于我的女子都没有遇到。
她说,假若是她,她是很愿意和我一起厮守在山野,过一种男耕女织的自然生活的。
她睁着一双水润的眼睛,直视着我,明白无误地表明她正期待着我对她的表达作出回应。可是在此之前,我和她也只是在那家山间旅馆里谋过几次面,还因为那时她已名花有主,并未说过几句话,对她的了解也只是从男人的倾诉中获得的。这次邂逅相遇,又应邀来到她的家里,说是为了看那片方巾而来,可她早已营造好了一种氛围。像有所期待,期待着什么人的回归,或者是一种温馨的感觉重来。可是,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她亲自到旅馆寻找我的时候,她并不知道她所寻找的人就是我啊!
这种灯火朦胧、红酒浅酌、暗香浮动的情调之下,或许是最能惹人意乱情迷的。她是否已经进入了那种情态?但是她并没有搔首弄姿、情意难持之状。她把两肘支在桌案上,捧着如胭的双颊,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我知道那种眼神的成分,没有轻佻和迷乱,显然是一汪真情流露,可是竟是对我,又是几个小时之间萌生的,这样忽然把情绪提高到了我不敢奢望的高度,我真的有些疑惑。刚刚冲出了情天恨海,她是否一下子把我当成了一根可以抓牢的救命稻草呢?或者,就是她屡屡强调的“缘分”二字,已经强烈地左右了她的意识。
我应该怎样回应她的期待呢?我该不该告诉她,我落脚到这个城市的真正原因呢?扔下方巾的时候,我就知道那条溪流的最终去向,方巾会把我带到这个城市。三年之前,我曾经摧毁过一个女人,在她香消玉殒之后,留下的一抔白灰就被埋在了这个城市北面的山岭上。
仅仅这些还不够,我还应该彻底说明我的前身。她不是喜欢石头吗?我要向她展示的我这个人,正像一块裸露的石头。风蚀和水腐都在上面作用出了斑驳,一任她评判取舍吧!
但是,她已经醉了,方才的注目和聚精都是强打精神支撑出来的。
十八
金明送我的那十几件青铜器样品,其价值也完全能充抵我南行的旅费,但是需要讲究一下卖出的技巧,只能依靠米脂人传授我的伎俩,逮定一个不识货的大佬,倒能卖出个大价,获得的利润也足以能维持十余天的开销,这还不算我在思茅卖出的那支青铜剑,其实那是一次失败的交易,我没有赚取什么,反而一直有一种受骗的感觉。亳州人给我的一千元钱是在市面上经常能见到的劣质假钞。后来我在返程中花去那些钞票时,没想到出手即被拒绝,还挨了顿狠揍,痛定思痛后使我更加认识到了江湖的凶险、人心的叵测。他除了对我使用了障眼法之外,还在前期对我投入了不少的感情铺垫。他和我攀了乡亲,然后又给了我两张真钞让我花销,在我利欲熏心、毫不设防的时候才及时地撒出了假钞,侥幸的是我损失的不多,那把青铜剑,其实用二百元钱就能买到,他先前已经送了我一百元钱,连同那一千元的假钞,到底还是他亏些。不过他的这种骗术如果用在别人的身上,恐怕真能够收到一本万利的效果。
两年之后我开了个小店,店里雇佣的两个女孩常常会被这种骗术耍弄。每次我出差返回时,她们总会一脸霉像地对我说:“又上当了,收了张假钞。”有一次我就结合亳州人的行骗伎俩细致地把骗术拆穿了讲给他们听。我告诉她们,骗子的脸上又没有刺字,当然要靠用心去识别他们。一般情况下,骗子走进店里之后,会选定一个十元二十元的小摆件,把玩一番后,决定买了,这时他开始搜集身上的钱给你们,收集半天未果,说零钱不够,掏出一张百元大钞给你们(这张当然是真的),任凭你们放在眼前照看,放进验钞机里检验,待你们决定收下的时候,他忽然又说,零钱够了,你们不用找零了,接着把那张百元大钞再从你们手上要过去,又把一把零钱递给你们,你们数了又数,还是不够。对他说过,他接着很无奈地把百元大钞又递给你们(这张已是假的,被他换过了),让你们找零,当然,你们一定以为是你们验过的那张,爽快收了,这样,你们就赔了一百元。或者是男女搭配来搞这事,夫妻俩一齐进店,男的看中了一个小摆件,执意要买,女的偏偏反对,还会和男人吵闹,男的显得很大方,掏出百元大钞递给你们,让你们找零(这张就有可能是假的),当你们要检验的时候,女的一把把钱夺去,和男人继续吵闹,不让男人买这个破玩意儿,男的从皮夹子里又抽出一张,递给你们,这时候你们一定会疏忽检验,认为赶快收了钱了事,于是就上当了。当然你们若是还要检验,女的一定还会劈手夺去,总不让你们得逞,一直到你们上当为止。女孩们频频点头,回忆说就是那种情形,她们惊讶地问我如何知道得这样清楚,她们并不知道这都是我行走江湖时获得的经验。
我一直以为那种游方僧一样从事销售的商人都得不到正果,稍微的利润也会花销在旅费上,而财富的形成多半来自于日积月累的节俭。其实在南方活动的整个过程中,我慢慢地吃尽了金明给我扎下的老本,最后竟搞到了无颜回去见他的地步。
回到昆明之后,我又让金明发了两千元钱的货,我把这些货分布到两家古玩商店让他们代卖。老板承诺我,只要能卖出几件,就会通知我去拿钱。我并没有告诉金明我把货赊了出去,他一向反对那种做法。我给他汇去了两千元现款,是我卖了他送我的两件样品所得,当然还是运用了米脂人的办法,我自以为是地认为虽然赊销存在风险,但我已经找到了弥补这种风险的渠道,只要偶尔使用一下骗术,换得的利润自然能够充当金明的货价。然而骗术不能常用,想做好生意还必须依赖于正常销售。离开昆明之后,我在曲靖一带游玩了几天,就近和古玩店的老板保持着联系,听到他抱怨说几天也没有卖出一件,甚至无人问价的话时,我有了些失望,想回去取了东西背在身上自己兜售,但那毕竟是几十公斤的重物,便索性放在那里再寄卖一阵子,如若仍然卖不出去,也算验证了此路不通,再取走不迟。这样,我便穿过了乌蒙山脉,来到了水城。
在水城歇足的理由很简单,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嘛!我想,如果眼前的这个城市不叫水城而叫做山城,我一样会在这里下车,这时候的我已经不太在意利润的赚取,偏偏本末倒置地侧重于游历了。
丁教授告诉过我他的游历之法,看一个城市,只看三点就可以了。其一是看它的书店,可以预见到这个城市的将来;其二看它的博物馆,可以了解它的历史变迁;其三就是看它的市容市貌,民风和现实状况都反映在里面。
我去了一家叫恒远意通的图书超市。先挑了一本书,是朱成儒教授的新近大作——《神的世俗化》。从书架上取下它纯属于习惯性意识,但是一看到章节就使我认识到了已和宗教的隔膜,兀自笑笑,把书又放回书架。我知道我已经变得极为浮躁,是很难再坐回象牙塔内去搞空洞的理论研究了。
二楼美术作品中的一本摄影集吸引了我,它平摆在货架上,铜版封皮上是一个少女站在夕阳下的裸照。她像洗浴一样,把两手拢在头上,把一头秀发漫过臂膀,自然地垂挂在身体的一侧,头发和全身都涂上了一层红光。腰胯稍微扭曲了一些,该隐蔽的自然隐蔽了,不能隐蔽的双乳显得更加皎好,使人很容易感觉出它的弹性,但并不丰满,像极了少女的羞涩。路培培从生到死就一直是那种状态,但路培培是一种生涩,缺乏水份和灵动。
我在那摊货架前多站了一会儿,并未翻看那本影集,一切能够引发我对路培培怀念的事物,我都不想去触摸。
整个大堂里,低徊着葫芦丝的奏鸣,一曲接一曲缠绵不绝。超市经理精心营造的这种氛围很适合读书思考了,然而诺大的店面上找不到几个购书者和读者。楼下的街道上倒是人流如潮,可以想见人们都在忙碌着什么,文化的缺失如今已不是一个地方的表现,带有普遍性,连信仰弥坚的路培培都选择了死,钻研弥坚的我也反叛了,谁还能够固守清贫,贫且益坚,淹留于诗书丛中呢?
你会说还有无数的莘莘学子,可我告诉你,他们哪一个读书不带有功利性,不是为了书中的黄金屋、稻粱粟、颜如玉呢!
天井护栏边的书吧里,倒是坐着一个小姑娘,看年龄和气质不像是售货员,因为她看上去还很清纯,像是个中学生。我走过去,在她的对面坐下。对这样的小姑娘我总是很感兴趣。她像是一朵初绽的花,可嗅可看,绝不敢轻亵把玩,那样会让她迅速衰败凋谢。她正在看一本非洲简史,不知道她想从书中寻找什么?我和她搭讪,问她水城有没有博物馆。她合了书,想了想,并不能确定,对我说:“好像有吧!”
她一定是个不太深邃的小姑娘,连居住地的历史都不太关注。可是在顷刻之间,我就认识到我这种评判人事的方法有失公允,丁教授的这种游历之法并不能一概而论,况且,深邃和单纯放在一个小姑娘的身上,都应该是良好的秉性。
她真是一个单纯可爱的小姑娘。她说我在一个图书超市里向她打听博物馆是很笨的,如果想去某个地方,怎么不去大街上问一个警察呢?那样也许更方便些。她并不知道我和她搭讪是别有用心,我是因为无聊之极时一眼看到了她才和她接触的。
她睁着一双大眼,又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是个游方僧人,问她像不?她听了咯咯直笑,说从来没有见过满头黑发,穿一身牛仔的和尚。
我又对她说:“我是一个高明的骗子。”
她立刻摇头否认:“哪有自吹自擂是骗子的骗子?”
“你说我是干什么的?”我问。
“我不知道。”她说,“反正不像是骗子。”
“那么,就算是流浪汉吧!”
“流浪汉也不坏,一辈子能走遍天下,英国的堂.吉诃德,日本的咨三四郎都是流浪汉,也都很善良。”
她说的是书本上的人物,但她说的没错,流浪汉流浪的原因总因无能,而无能其实就是善良的代名词。
她说她也想去流浪,特别想去非洲。她说她在书本上看到过一个台湾人的事迹,一个人在非洲搞医疗事业,撑起了一片天空。
我说:“那不叫流浪,那是去搞爱心支援。”
她叹了口气说,在家里总是呆得很闷,有好多日子,她都是一个人坐在图书超市里看书,并没有人搭理她,今天碰到了我,主动过去和她攀谈,所以她挺感兴趣。
她是个寂寞的小女孩,一定喜欢独立思考。
她便问我:“你家在哪里?”
“我没有家。”我讲的是现实的情况,除了父母那里,我没有牵挂的地方了,但她不会理解。
“怎么会没有家呢?”她自言自语说,“不过,凡是好的东西都是没有家的,流星、月亮、白云、溪水,它们都在流浪。”
她很有诗意,可能是看书养成的,听她的说话正如溪水嬉戏一般,一洗我多日来弥漫在心里的阴霾。
“你在水城准备停留多久?”
“说不准。”我说,“我居无定所,去留全凭兴致。”
“你住在哪里?”
“街头。”
她竟然信了,眉头拧出一朵花蕊,一脸同情之色。她说:“你可以住在我家里,我家有一套空房子,我爸爸妈妈都很好客。”
我大为感动,看她的脸色极为真诚,对她愈发好奇,就问她:“他们能答应收留一个流浪汉吗?”
“我可以说服他们。”
“真的吗?”我倒想试试看,看她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在这个人心不古的年代里,还有没有人愿意为陌生人开一扇门。
她和我约定,她说她家位于水城汽车站的隔壁,站在汽车站里西望就可以看见她家的楼房。她让我在汽车站的院内站着等她的消息,如果能说通好客的父母,届时,她会把一盆去年装点的圣诞树摆放在阳台上。
我和她分手之后,就饶有兴趣地站在汽车站的院内等候。
几乎整个下午,我一直在等候,她指给我看过的那个阳台上却始终没有摆上圣诞树,甚至就没有她的影子,但我相信那样一个女孩子决不会骗我,她一定另有原因。其实我并不想住她家的房子,我只是在检验人心。
两个小时之后,我有些失望了,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看到小女孩匆匆地朝车站跑过来。她显得很失望,告诉我她爸妈都不在家,因为害我这么长久等候她很抱歉。
从她失望的眼神里我看出她是在安慰我,她原本就没有做通她爸妈的工作。
她从背包里掏出一块乌黑发亮却嵌着许多白花的石头递给我说:“留个纪念吧!是我在黄果树一带的小溪里捡到的,你在流浪,看看能不能找到一模一样的另一个,如果能够,你再回来,站在我家的阳台下,大声告诉我一声。如果能够,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和你一样,天南海北地出去流浪,还去非洲,咱们一块去,好不好?”
我说了声好,我的鼻子有些酸楚,被这个不谙时世的小女孩的天真烂漫感染的。我想起我该回赠她一些东西,我从胸前摘了一块玉佩给她。玉佩的玉料是纯正的和田白玉,并不像我的青铜器一样,真不真假不假的,全都伪装着一层绿锈。对这样一个纯真女孩,我不能赠送虚假的东西。
说说她送给我的那块石头吧!它虽然在我的手里没呆上几天,但是在一段漫长的时期里,它仿佛一直在影响着我的情绪。我知道在地球上的某个角落里生活着一个种族,他们能够从煅烧后的石头的纹路上,或者水晶的折射中预测未来。但我并不相信这种坚硬冰冷的东西会具备什么灵异,它只能被我们人类加载上去自己的感情,然后才被我们喜爱、收藏或者崇拜。
离开水城之后,我并没有到黄果树附近去寻找石头,我直接去了贵阳。在贵阳的黔灵山上,我拿着那块石头,一边登山一边把玩时,冷不丁从斜刺里窜出一只猴子,它一把朝向我的手里夺来。它一定是个惯盗,平时经常从游客的手里抢食物吃,它大概把那块石头也当成了一种好吃的东西。但它的手太小,石头又太重,它把石头一下打落在地上。那圆溜溜的东西,就在我眼睁睁的注视下,顺着山坡,迅速地滚落进山下的湖水中。
我黯然神伤了一阵,掉进湖水里的简直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个小姑娘的心。猴子却弄不明白我的心情,它立即跳开,攀上山道边的树杈,龇牙咧嘴地对我嘶叫。它大概也在生我的气,怪我不该拿一块石头来欺骗它。它并不知道,几天来弥漫在我心里的难能可贵的一点纯真浪漫气息立刻被它打破了。我已经无法再寻找到一模一样的另一块石头,然后回到水城汽车站,去等候那棵圣诞树了。
我后来受雇到一家奇石公司里,心甘情愿地为它跑遍天南地北寻找奇石,不知道是否受了这块石头的蛊惑。其实细究起来,还真有一点这样的原因。
我在怀化停留了几日,就近去看了周边的凤凰古城和位于洪江的芙蓉楼。来到湖南便不由升发了一种奇特的感情,这种感情多来自于古诗文对它的渲染。在我认为,那娄山月、武陵溪、洞庭云、潇湘雨、衡阳雁,都是妙趣横生的事物和意境,总会让人心生缠绵悱恻的离恨乡愁。
我从乡民的口中得知怀化这座城市的历史,它的年龄比我竟大不了多少。乡民说它如今被誉为火车拖来的城市,说的是原来这地方还一片荒芜,只有几个小山村,自从湘黔和焦柳两条铁路在这里交汇后,慢慢地就形成了城市。其实我就是沿着湘黔铁路从西边来的,我不会长久地在怀化停留,我的生意并不好做,那么权且当做信马由缰的旅游岂不更好。我知道,八百里洞庭在我的正东方,要看衡阳雁还需要南下,而武陵源则在正北,怀化正处在这样一个十字路口上。
在怀化火车站旁的一家餐馆吃晚饭的时候,我和一位正吃着烤鱼的戴眼镜食客攀谈起来。我之所以和他搭讪就因为他有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我对他热切地传导了我对整个湖南风情的赞赏,满以为这番溢美之词能唤起他作为主人翁的自豪感,没料到他竟怒气冲冲起来,他从屁股下抽出一沓子垫裤子的报纸来,翻开一版,并不等我细看,就义愤填膺地指着上面的文字对我解说起来。他说:“你看,八百里洞庭在全盛时期是六千多平方公里,在解放后是四千二百五十平方公里,直到现在已经衰竭到了两千八百四十平方公里,你知道原因吗?除了解放以后的围湖造田之外,另外仍然是人为因素,就是对地表水的无节制的开采和滥用。”
我有些惊愕,从他所指划的详实的数字看去,洞庭湖在近几十年里的巨变真是触目惊心的。他接着说:“别再憧憬了,你只要想象一番就能知道大概了,如果照此沧桑巨变的速度来看,武陵源的世外桃源肯定会垃圾遍地,潇湘雨里呢?弥漫的都是废气和微尘,衡阳雁会被摆上餐桌,永州的蛇也会被逮尽,有哪一片自然环境和生态不能被人为地改变呢?”
我已经失望了,可是,我到底应该向哪个方向走呢?
他说:“你如果是个游客,那么最好还是从哪来回哪里去,坐在家里,捧一本《徐霞客游记》读吧!只管在人家详尽的描述里神游了。如果想发财,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去处,朝正东方走,到娄底市,那里有很多家造假钱的,可人家不造五十一百的大面额纸钞,人家专做一元钱的硬币,逼真极了,两毛钱就能换一元,拿着出去花销根本不用担心会出事,也可以拿着去贩卖,你想想,发财难道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吗?”
我并不完全相信他的说法,他一定是个彻底的颓废主义者,对于现实的不满情绪比我还要浓厚强烈十分。但我还是听了他的话,向东去了娄底。
十九
我和她的奇石馆终于开业了,我在这个城市里不再是孤独的。她的人缘极好,来祝贺的人有很多,都是她的朋友。按照我们的约定,我留下了她原来雇佣的两个女孩,她以整间店铺的转让费作为了投资的股份,我们不需要明确地核算出各自的份额,她说根本就无所谓,她是随心所欲地做事,缘分能量化出价值吗?关键是她得到了一个好心情,她说她喜欢这间奇石馆,这就已经足够了。
开业的那天,她精心为我挑了套礼服,是米黄色的纯毛制西装,新郎牌的。而她,也恰到好处地穿了一身大红职业套装,随时随处地跟在我的身后,把前来祝贺的朋友一一介绍给我。我听到她的小姐妹们相继向她祝福,称赞她如今是事业爱情双丰收的时候,她并不解释,脸上洋溢着幸福,娇羞地站在我的一侧,总把我放置在一个突显的位置。我明白她的所做所想,她刻意把我和她装扮出的角色,明白地就是这间店铺的男女主人。
这个城市里有送贺礼的规矩,而作为被恭贺方,我和她只是需要花费部分礼金请吃顿饭就行了。等我捏着厚厚的一耷子红包时,才明白了她执意要在朋友圈里大肆宣扬生意开张的原因。她说,这些钱都是她平时撒出去的,刚好有了这一次机会,不仅宣传了生意,又借机把钱收了回来。
除了那顿请饭,我还送出去了近百枚鹅卵石,是她提醒我事先准备好的。鹅卵石全部是标准的鹅卵大小,晶莹剔透,姿彩纷呈,是我熟悉的一家奇石公司的人特意为我准备的。用她的话说,送石的目的有投石问路、抛砖引玉的效果,希望前来捧场的朋友都能由此了解和爱上石头,到那个时候,就不愁带不来主顾了。
她很有商业头脑,这倒能够使我在以后的经营中省去不少心思。
晚上,根据她的提意,我们主雇四人在她的家里又开了一次庆祝会。酒仍是红酒,菜是她主厨操持的。两个女孩忙着给她打下手的间隙,又把场景布置了一番,关掉了所有的白炽灯,只开了客厅的顶池的几只彩灯,餐桌上摆了烛台,她们走在这流离朦胧的光影里,加上青春年少的气息,显得分外妖艳,但是她们仿佛不是为了庆祝而来,开席后不久,就各自言说饱了,双双向我和她推辞说,她们要到外面去上网,有人还在远方等着她们。最后留下的我和她,大约才是晚宴举行的最终意义。
我告诉她:“一切都安定了,我还要去找回那块黑雪,然后去完成一桩心愿。”
她说:“你又要出去长久流浪吗?”
“哪里呢!”我说,“我把它寄存在了河水里,有目的而去,不需要很长时间。”
“为什么不能带我一块去呢?”
“好吧!最好带上你的那片方巾,咱们再去找一次仙姑。”
“为什么要去找她。”
“告诉她,她的方巾很灵验。”
“哦?为什么这样讲呢?”
“我找到了你,你也找到了喜欢方巾的人呀!”
她默不作声,眼光开始躲藏起我。
“咱们还去住那家山间旅馆。”
“为什么?”
“我答应过老板娘,等我找到了一个女人,也会领到她那里去。”
“去干什么?”
“种孩子啊!”
她忽然眉头一蹙,眼里滚下泪来,委屈地说:“你故意揭我的短处。”
“没有,你没有短处,我真的那样告诉过老板娘,不过的确是受了别人的启发。”
“还要讽刺我?”
“真的不是讽刺,他是在欺骗你,而我却是认真的!”
“真的吗?”
“真的!”
“为什么?”
“说不清楚。”
“说不清楚的事情都可以归结为缘分。”
“是啊!但是缘分也需要一定的基础,两个陌生人擦肩而过,之后仍然陌生,能说有缘分吗?”
“不能!”
“可是我对你,曾经心动过。”
“可是,你对我来说,却像一个谜,你从哪里来?为什么来到这里?我还没有弄清楚。”
“很有必要吗?”
“有,为了能够更好地理解。”
“你知道,一个人总会有段历史,特别像你我这种年龄的人。”
“了解历史才能更好地尊重历史,开始新的生活。”
“好吧!我告诉你。”
“我妻子路培培跳楼自杀之后,她的父母把她的骨灰抱回这个城市来安葬。我并不是为了追寻路培培的亡灵而来,究竟是什么原因,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曾经多次来到这个城市,一方面是为了祭奠路培培,另一方面是来看望她的父母。每次我看到那一对老人的时候,我都感到路培培给我留下了一份责任。她是个独生女,随着她的去世也使她父母变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寡老人。你说,我是不是有义务来照料他们?可是,他们该是两个什么样的老人呢?他们明确地拒绝了我的好意。他们说女儿既然没了,他们也绝不会连累我这个女婿,亲生女儿都这样无情无义,他们还能指望谁呢?他们还是让我放心,在这个城市,孤寡老人活得也并不是很艰难,有养老院可去,况且现在也不到去的时候,好在他们还能彼此作伴,又有退休金。”
“他们的坚强和忍耐也使我想到了父母,他们何尝不是一样呢?路培培选择了死,她把无依无靠的父母留在了这个世上,而我呢?却是把父母留在了远方,抛在了脑后。我何曾把他们常常挂怀?”
“路培培死后,我心有不甘,曾经去找了一趟和她相好多年的那位领导。我去质问他,当年一个青年女大学生是如何在他的凌辱下蜕变至精神崩溃的?甚至到最后,连同法力无边的宗教都无法救赎于她。他让路培培的心里,到底承载了多少的苦楚?他和我辩解,说路培培毕竟是在我的手里死掉的,这总是个不争的事实,由此可知,他和我两人谁才是罪魁祸首。我问他,多少年来,是谁禁锢和凌辱着路培培的身心,使她只能长期生活在阴暗之中,不敢思考、不敢交际、不敢打破他的桎梏,他到底如何运用着特权,能够使路培培甘心像服侍上帝一样服侍着他?他勃然大怒,问我有何真凭实据。我还真没有真凭实据,我一直奇怪路培培竟没有留下支言片语的真凭实据。关于他们之间的事大都来自于传闻和我的直接感受。路培培之所以这么做,也许正是想为他隐藏些什么,但他竟这样没心没肺,全然不在乎一个年青女子为他所做出的牺牲。我的年轻气盛到底被激怒了。我冲上去,抓住了他的衣领子,噼噼啪啪地抽了几耳光。大约他从未受过如此打击。我把他打昏了头。他那时虽已是退居二线的人物,却仍旧使用着秘书和警卫,就在那个时候,那一帮人嗖嗖地从屋外窜了进来,他们抓起了我,不由分说地把我暴打了一顿,然后直接把我送到了派出所里。最后仍旧是他派人赶到派出所,把我迅速地保释了出去。结案的理由是:我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因此才敢于对他这样的人物大打出手。”
“我被同事们普遍怀疑患有精神分裂是后来的事。这与派出所的档案记录无关。总结其原因,可以一言以蔽之,是我的信仰出现了危机。你还想详细地了解吗?好吧!我全都告诉你!当我发现我致力研究的宗教道德已经根本无法拯救世风人心的时候,我忽然感到了理论的空洞和虚妄。当年的专业变更、孜孜不倦的研究追求、虔诚信徒路培培的自杀,还有一大批研究者的背叛和市俗化,都是我迷茫困惑的因素。我没有丁教授等人的市侩,假使真的如他们一般的市侩倒还好了,起码也能够迅速地解脱出去,把学问和研究当做谋生的手段,在课堂和讲坛上自欺欺人地照本宣科就能挣到工资。可我难以做到,以致使思想和精神一度处于混乱和困惑之中。最后还是在早已洞明世事的丁教授的授意下,开始了具体的社会实践。”
“我应该告诉你的是,在漫长的几年间里,我的思想和品质完成了两次彻底的蜕变,先是由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学者蜕变成了一个世俗混混儿,从象牙塔扑入社会这只大染缸后,为了生存谁都会那样蜕变。我无所不为,只要能挣到利润的事我几乎都干。我贩卖过文物,还用文物骗过人;倒卖过假钞。有一年在娄底市,我用一千元钱买回了一提包的假硬币,然后弄回老家去贩卖,后来又干了几次,挣了不少钱。有一年我还遇到过一个毒贩子,如果不是因为知道贩毒是掉脑袋的事我就跟他一起走了。我说的这些都是真的,你相信吗?可是后来我又完全变化了一次,现在站在你的面前的是个纯洁明净的人。你是不难想象出我的这种品质形成的原因。对于任何世人,他只要脱离开尘世,在青山绿水间跑上两年,不明净纯洁起来就是怪事了。我知道这也正是你能够迅速接纳我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你喜爱我的石头,我说的对吧!”
“我还要告诉你,几年间我到过很多地方,一路走去,我看过沧海日、赤城霞、峨嵋雪、巫山云、洞庭月、钱塘潮、潇湘雨、赤勒川、林海涛、大漠孤烟、庐山瀑布。一开始,花去了不少的冤枉钱,直至我遇到了一位自称在中央办公厅工作的人,他把我领到了一个叫蒋桥的地方。我去了之后就知道他所言不虚,他们那里真所谓一个地下中央办公厅,各家都至少有一枚中央各部委的公章或钢印,想要什么批文、证件和高校毕业证瞬间就能办妥。我央求那个人给我办了一个中央某机关报的记者证,花了一百元钱,其实是太值了。我还买了一些高校文凭,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就那样边走边兜售文物和文凭,卖文物和文凭的钱足以能维持我的旅费,记者证使我又省去了不少的游览费。你大概并不了解,现在的旅游可不像徐霞客那个时代了。普天之下,到处都有大佬在开展圈地运动,弄一些山门栅栏把好山好水一圈,你只要想进去就得花销不菲的门票。徐霞客老先生如果活在现代一定写不出那本游记了,他或许根本旅游不起。再说了,即使他旅游得起,面对随处的人满为患、人造景致,除了拥挤、虚假、奢华、造作、污染,哪里还能够让他激发起灵感呢?说说我的直观感受你就知道了。东海日出时被蒙上了一层薄烟,那不是水气而是废气;峨嵋的雪花里附着进了不少的金属粒子;钱塘的潮水里涌来了死鱼和垃圾;洞庭湖逐年衰竭,总有洞庭君搬家的那天;一条宽阔的沙河两岸,不再是稻花飘香,多的是癌症村庄;潇湘夜雨呢?再也勾不起人的羁旅情思了,文明号航班和科学号列车夕发朝至,延伸到了世界的各个角落。短短的一百年,人类正以一个几何般的速度跨越着时代,铸造着文明世界。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样的文明进程是不是好事?回到城市里,又是照样的拥挤,从火车站到北环的几公里路程,开车总要堵上几十分钟,在街口的红灯前,在马路的天桥上,耗去的都是人分分秒秒的生命。可为什么还要融入城市呢?城市人都在慌慌张张地忙碌着什么呢?城市的楼越盖越高,可有谁能真正地在里面找到归属感呢!哎!置身其间时,你只会深切地体会到一个人的渺小无助和内心的惶恐。”
“我遇到过不少和我一样满腹忧患,吠日忧天的狂想者。我在普陀山一带漫游的时候,就曾遇到过一个很典型的人物,我之所以向你提到他是别有原因。在我们认识之后,我和他就相互改变了以后的生命历程。在我们相遇的时候,我和他几乎都处在一种癫狂状态。我就像是一只钟表,总在漫无目的地、永不停息地走着。他呢?突发异想要在普陀山区寻找他的前世遗迹。他说他经高人指点,说他的前世曾是这普陀山区的某座寺庙里的一个小沙弥,后来因为一时不慎,掌灯时洒了灯油,失火烧了佛堂,被主持责罚后,便自断一指赎罪,后来刻苦修行,皓髯穷经,终成有道高僧,老来时被誉为九指头陀,并有《九指头陀禅录》遗世。我问他他的前世大约生在什么年代。他说是在民国初期。他说高人说九指头陀后来还在民国时期加入过佛教协会。我问他可有收获。他摇头叹息说还没有。他说他已经访遍了整个普陀山区,几乎所有的寺庙他都曾去过,根本没有九指头陀其人。他说可能还有他足迹未到的地方,所以他还会找下去。如果找到了,他将把他的全部积蓄都投入到那个庙院,还会为九指头陀重塑金身。”
“我对他深表惋惜,经济上他是个成功人士,可是成功之后就陷入了精神危机。我那时竟忽然福至心灵,决定现身说法地对他棒喝一番。我搞过宗教研究,辞职的原因之一就是认识到了宗教的虚妄。我认为唤醒他这个梦中人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他的家人一时也对我奉若神明,在普陀山的一个宾馆里为我和他安排了房间。我为他接连上了一周的课,一周之后他开朗了许多。他告诉他的家人和我,他不会再走火入魔了,他已经清醒了,他已经弄清楚根本就没有什么狗屁前生和来世了,如果有的话,环环相扣,因果轮回,下辈子他又该受苦受罚了。”
“我告诉你,他就是那个奇石公司的老总,我唤醒了他,他也要帮助我,他愿意把他公司里最好的职位给我。但我没有挑拣,我没有信心能干好那份工作,我表示我愿意为他漫山遍野地跑着找石头。他没有勉强我,而是答应付我高薪。”
我对她说:“我已经对你讲了我的全部。”
她怔怔地坐着,神魂若游离了一般,半晌才问我说:“完了吗?”
“完了,一个赤裸裸的我。”
“不是很好吗?”
“你指的是人或是事?”
“都很好,祝贺你返朴归真。”
“不!恰恰相反,是抛弃了朴素和纯真,算是重出江湖吧!恐怕还会迅速被江湖这座染缸染黑。”
“由我监督着你,速度会很慢。”
“但终久是难以避免的。”
“那就一起沉沦吧!”
“你愿意陪着我?”
“为什么不呢?”
“那就来吧!一起沉沦!”
“先喝杯红酒吧!”
“还需要铺垫吗?”
“我很害怕!”
“害怕失败?”
她点点头,两手交扣着一杯红酒,双臂有些颤栗。
我走到她跟前,抚弄着她的头发,她把头埋在我的怀里,低声说:“我们都经受不起挫折了。”
“我知道。”我说,我把手放到她的胸前,探到了一粒纽扣,“让我来帮你吧!”
“不用。”她说,“你去把灯关掉。”
我在她面前走了个来回,已经褪掉了衣服,再走近她,一把把她的头揽在了我的小腹下。
她挣脱了,有些嗔怒地问我说:“你怎么会那样想呢?”
我打了个激灵,路培培已经死了,我该把她从心里彻底驱除。
我仍然环抱着她,我明白她已经感受到了我内心的震颤和变化。我向她道歉说:“对不起,都过去了。”
她这才重新环抱了我,让我缓缓地融入了她的身体。
二十
哦!黑雪,我是知道它的价值的,正因为知道它的价值,才使我感到为它而做的事显得意义非凡。她并没有拦阻我,她知道我是由着率性去做一件事,而率性多来自于善良和浪漫的底蕴,她认为应该鼓励而不应该压制这种率性。
我告诉她,我要把那块墨玉送给居住在遥远的水城里的一个不知名的小女孩,因为她是这个世界上我见到的唯一能给陌生人开门的女孩,当年她给了我一块石头,让我帮助她寻找到相同的一块,现在我找到了。我会告诉她,她长大了,石头也长大了,我送还给她的是一块长大的墨玉,多么自然合理啊!至于价值,我没有考虑,那将是我对我所发现的最为动人的善良的一种奖赏。
她说:“我跟你一同去,去看看水城的某个阳台上是否会摆上一盆圣诞树。”
说说我的父母吧!秋天里我收到了他们辗转寄给我的一封信。我母亲在信里说,如果生命可以重复的话,她来生仍要和我做母子,但是那时她一定不会再执拗着努力供养我读书求仕。她说,她算是看透现在的世道人心了。知识和名利已经淡化了亲情。在家乡的那个小城里,她身边有很多位年迈的父母,和她一样,年轻时辛辛苦苦培养成了子女,如今大都落得倚闾守望的晚境。虽然有了电话,虽然有了电脑,可到底是隔着万水千山传送的声音、影像,电波怎么能够传递切肤之感呢?“慈母知我病,予以棉覆之。”卧冰温席,滚地戏母,绕膝之乐怎么能够通过电波传达呢?母亲说,如果生命可以重复的话,她宁可让我做一个老实本份的儿子,让我厮守在他们的膝前,早早地娶上一房媳妇,生生不息、平平淡淡地过一种几代同堂的生活,如此这般,也比养了一个装满一肚子的知识学问、却不能安分守已的儿子强些。养在家里,总可以免去整日的牵挂。
读那封信的时候,她偎依在我的一侧。她的感情明显比我细腻得多,眼睛里已有泪花闪现。信读完时,她紧闭双眼,把那些泪花挤出了眼帘,任由在白皙的脸颊上滚落,又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天下的父母怎么都是一样呢?可能是我们把他们抛弃得太过可怜了吧!”
她说:“咱们别打电话了,也不要回信,亲自回去看看他们,告诉他们,咱们已经安定了下来,如果他们愿意,就把他们接过来。也包括我的父母,他们都已经老了,已是需要儿女绕膝照顾的时候了,当然,还有路培培的父母,咱们也有一份责任。”
她其实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女人,是老天最终给予我的礼物。
再说说我的那位朋友,他的妻子终于因为无法忍受他的散漫无羁和她离婚了,而他呢?在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就在赌场上找到了一位情投意合的女人,现在他和那个女人生活在一起。最近一年里,机遇好像是来了,他们开了一家大酒店,生意很红火,他对所有光顾他酒店的朋友从不掩饰成功的喜悦,他已经提前挣足了养老的钱。
某一天,南方某电视台播出了一个《鉴宝》的短片。珍宝名:黑雪。专家评点:质地为墨玉,重十五公斤,按照市价每公斤十万元人民币计算,其价值应在人民币一百五十万元左右。一个妙龄女孩侍立在那块墨玉的一边,最后她向主持人和现场观众解释说,她之所以参加《鉴宝》节目,是想寻找到送她这个宝贝的人,她更想问问那个人,送给她这个宝贝的真正原因。
我并不想把这种原因埋没在心间,那将会使我的馈赠失去应有的意义。我致函那家电视台,我告诉他们,我就是那个送宝人,不用寻找了,我不会出现的,赠予是不需要回报的。那块墨玉,纯粹是个奖品,是对善良的一种奖赏。我向他们详细地讲述了原因。